闲不下来,白天在外头忙着,晚上去大房那里吃饱饱的,与家人闲坐聊天,夜里还要折腾人。只有日子过得充实,她才不会胡思乱想,连日来瞧她闷在房里,除了白天看军娘们早功,还下场指点指点,其他时候基本不动弹,就活动活动左腿,缩缩脚趾,抻一抻筋。边峦心里直打鼓,觉得不对劲,也不晓得哪里不对,找了太医院好几回。华医娘给岑儿把了几次脉,都说‘侯姎的身体还可以啊,没什么事。腿恢复得很好,既不淤血,也无余毒,但好像是有点神思忧虑。不若喝点补气固本的汤药?’
人问起来,岑儿都说没事,很好。汤药一碗不落地喝着,但就是白天疲沓,夜里多思,晨起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,睡了也和没睡似的。昨天夜里肃使忽然来了,跟华医娘一起上门,送了些晒干的草药,说放在熏炉里点燃,可以安神。华医娘说她反复验过,确实没事,药性温和,互不相悖,没有毒性。侯姎成天里睡不好觉,心情低落,确也不是个事儿,不妨用用看,于是进屋里给点上了。
昨晚岑儿睡得还不错,确也没有醒。她用着药,边峦不敢离开,始终坐在书房,不时起身将窗户支开一会儿,换气通风,差不多寅正将至,熏香烧完熄灭。那时天还不亮,光线朦胧灰驳,斑儿和成家夫婿正出门往三圣庙里去。这孩子最近都在外面做帮工,踩着梯子修缮庙宇顶上残损的砖瓦,事后娘娘们将神龛上的供果拿给他作为谢礼,他就带回来给娘吃,希望娘好得快一点。边峦让他早些回来,他的娘醒了就要见他,还让他顺便问问庙里有没有巫祝在,能不能给他的娘打个事卦瞧瞧。
“我刚刚见到她了。萨赫麟·空猗是肃国地位最高的珊蛮,她确实…”北堂岑说着,忽然感到身下热流汹涌,浸湿床褥。她伸手摸了一把,怔怔地望着指尖的血。小腹隐约坠痛,好似在提醒她什么,梦中发生的事而今真情实感地上演,沉重的无力感再度攫住她的心神。
华医娘说她动了体气,这个月或许不会排姅。边峦也有些惊讶,随后面露惊喜神色,说“岑儿好厉害,是气血都补回来了。”从胸怀中取出丝帕为她擦手,“只比往常迟了几天,岑儿怎么这么厉害?”他笑吟吟地说着,弯身从床下拖出一口匣笥,取出油纸包裹的红糖。今年的新甘蔗熬的,都没有喝过几回,捧在手里像砖一样,边峦迭着手指敲了敲,笃笃有声,估计是掰不动,得找个锤子砸。
冥冥的死局在磕绊中猛力运转,吱呀作响的老绞盘拖拽着命线,生拉硬拽地将她从泥沼中扯出来。
起身走了没两步路,发现身后的岑儿掀开被子,急迫地想要下地。边峦沉默地望了她一会儿,好似明白什么,折返回去给她穿鞋,扶她站起身,为她系上锦跑,又搭了件大氅。路上默默然无一言,边峦没有抱她,只是撑着她一侧身体,同她善步徐行。
影堂中的植株很多,四季常青,繁华如锦。这里是先妣安息的场所,黄泉与人间唯一的交汇,北堂岑自己的住处都不甚考究,影堂草创时的图纸却被她反复斟酌,改了不下十遍。两堵高墙之间狭窄而幽暗的甬道通往充满阳光和花草的秘境,连绵的屋檐构成重重景致,如锦阵云层般纷至沓来。花毛茛刚刚谢去,剑兰与雪柳便相继开放,移动的斑驳光影随着风掠过池塘,爬满苔藓的白石为岸,清浅的水中安置九方红玉錾金的锦鲤,鳞光闪烁。北堂岑穿过前院游廊,光影斜照在墙面上,投下起伏有致的水波,乳白的花杯在瓦片上显出轮廓。长长的东墙被树木半隐半遮,柔和朦胧的灰色阴影如同迷雾般隐而不显。
香案前跳动两盏莲灯,乌木神位并排安放。边峦时常来打扫布置,也不说话,搁下东西就走。北堂岑说他像做贼,偷偷摸摸的,不过边峦就是不愿意出声,他觉得只要这样,母亲就不晓得他来过,母亲不晓得,他下次就还敢再来。
素胎赏瓶中供奉着两枝腊梅,平静地开在灵前,花瓣在连接着花茎的地方变成粉红色,犹如鲜血流经纤薄的皮肤。一瓣轻柔的淡黄色花朵如约凋零在北堂岑眼底,就像空猗看见的那样。她双手撑在香案之上,柔薄的热气白纱般覆盖木桌的纹理,她喘息着,经血悄无声息顺着腿根蜿蜒,滴落在青砖的缝隙间,深沉地埋入土壤。
“娘,边姨。是我,我是岑儿。”她说,“我回来了,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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