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唯诚忽然觉得那不是水珠，而是他的眼珠。

他这一辈子不被允许进入很多地方。乡下人笑他是野种，当过街老鼠一样丢石子，取笑。后来梁家下人背地里喊他做乡下狗母下的崽，诺大的梁家，允许他走动的只有一间屋子，有时还没踏进其他地方，梁家老太太的“滚出去”已经盖到他脸上。

今天之前，梁唯诚不是这样子的。

他先咬了她。

至此，杜蘅正眼看了梁唯诚一眼。知青大院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，风里有蝉声还有槐花香。在槐花清白的香气里，梁唯诚逃了。

快乐到呼吸沾染上浓重的鼻音。

众目睽睽下，大队长说梁唯诚揭发了杜蘅，现在她有思想上的错误，必须接受大队审查。

不可以，不可以。

杜蘅将门扇彻底推开。

梁唯诚抹了把脸，从地上站起来，强忍着心痛戴好面具。

快地溺毙在幸福泡沫里。

身上流着的那一半父亲的血帮了他一把，在杜蘅咬他是流氓之前，先咬了她。

狗是会咬人的。

他太投入了，投入地喝洗澡水、对杜蘅诉衷肠。

无耻、虚伪、衣冠禽兽、温良恭俭让、口上仁义道德，心里男盗女娼、全是他想摆脱又摆脱不了的生父基因。他不想成为父亲一样的男人，到头来还是做了跟他一样的人。

直到梁唯诚被推倒在地上，他才发现一道来的还有华红霞。

抓她冰冷的手往胸口狠狠按入，希望她破开皮肤，伸进去，抓他的心脏，挖沤在心里那么多年来隐蔽的爱意。

他也不接受这个世界。

不断从她身上滚落，没有权力粘附在她身上。

华红霞不止看，还骂他，骂他没有羞耻心，并没有问候先人。那时华红霞对待他这个老同学尚有一点客气，更多是不可置信而已。

不但说给杜蘅听。

梁唯诚委屈极了，皱着眉头解开衣襟，狠狠抓起杜蘅的手，迫不及待向她呈现自己，和她分享自己的身体。在手指贴上胸膛那刻，他浑身一悸，颤抖着虔诚地说：“我爱你，真的，爱你……”

两个字从耳边擦过，没有太多情绪，她连愠怒也是冷淡的，梁唯诚却像被捅了一刀。

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。

三人经历过大大小小的运动，清楚知道这句话有多重。

杜蘅没有像看疯子一样看他。

他是先进知青代表。

十几年来的生活，甜头实在少得可怜，拢共加起来，还不如几口杜蘅洗澡水给他的快乐多。他在毛巾上落了个吻，亢奋而谨慎，仿佛那是杜蘅的唇。

第二天，天还没亮，大队长和保卫科几名女干事敲开了杜蘅房门，或可说是擂。

“出去。”

不像表白心迹，更像丧家犬的哀求。

句句肺腑。

“冂”字型排列房间的知青大院，无数敞开的木门，挤出乌泱泱的人头，所有人屏息凝神，大气不敢喘，只有一扇门没开。梁唯诚躲在门后，冷汗伴着眼泪无声齐下，两手鲜血淋漓垂着。

他把初吻交给了她的毛巾。

对她的爱意。

她提到杜校长，杜校长对他们两个的好。

后者眼中他总算看见正常人看疯子，看变态的眼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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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此时才找回一点理智。

如果杜蘅不能属于他，也就不能属于任何人，谁都不配享用她！

如果不是发现门前站着的杜蘅，或许再过几秒，他能快乐地滚下眼泪来。

那张清水芙蓉一样的小脸冷冷地看着他，仿佛看穿他先前的、现在的、将来的所有曲折离奇的脏脑筋。

而她也叫他出去。

几年文攻武斗让大家对擂门声异常敏锐。

她仅冷漠地将手从他潮湿，滚烫的手掌里抽出来。这比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他还要可怕。

她也不容他！

幻想是无罪的，尽管梁唯诚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。

华红霞愣住了。

她走得匆忙，头发没法擦干，水珠不断从发梢滚下来，打湿肩膀。

他说：“杜仲明是重大政治犯，思想上存在着不容忽视的错误倾向，私德更有问题。华红霞，作为同学我必须提醒你，谨慎使用你对杜仲明的称谓，你对他的称谓，代表你的政治主张！代表着敌我分野！”

女囚犯利用美色，企图腐蚀大好青年，合情合理。

这个世界不容他。

擂门声把院里所有知青都吵醒了。

也说给所有人听。

他说了无数个“我爱你”。

如果杜蘅不接受他。

她是曾经的囚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