篷帘子落下,像一把刀,把他的关怀斩灭在外。如果杜蘅愿意,完全可以看出一样看出他的憔悴。这两天他没睡好,想她,想她的伤,单眼皮微微红肿着。但她总不看他。或者一看他,就把他看得渺小,看得卑琐毕现,没地方隐藏。可这样的他,在许蔓蔓的护士小阿姨眼中却是个不错的年轻人,不错到把他喊来,旁敲侧击想他说出对许蔓蔓有没有那个意思。梁唯诚放心里冷笑。表面仍然维持他温和文雅的模样。他听不见帐篷里的对话,看不见杜蘅的脸,不能把她受伤的手贴在胸口,捂热,亲吻。面前的女护士自作聪明,把他一生决定了,说出无数许蔓蔓身为师长女儿的实惠来,该找对象,个人问题该解决了。“这句话,我也对你爸爸说过。”薛老教授说着梁唯诚窃听不到的话,“天才往往不肯做时代需要的人,这就容易犯错误。你很聪慧,希望你能领悟。”话毕,让薛燕妮把折迭的纸张交给杜蘅。这几秒,对于杜蘅而言,注定捶篆在记忆里,长达一生一世。不需打开,印章的红油印已经洇透在纸背。她用镜像倒转的视角读到一行文字,这段文字把她的身份重新定义,定义为: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1。短短几个字,将她从黑五类子女里撇出来。上面加盖有薛老教授的私人名章。另外一张证明用的是公社公用信笺,杜蘅缓缓打开,上面写着的每个字,都让她有种不识字的错觉——北京派出所负责同志:兹有我场插队青年杜蘅上京探亲,希办理临时户口手续。此致,敬礼。信笺下端分别加盖公社公用章以及革命委员会章。薛燕妮在旁解释,一些本就是北京户口的插队知青如果过年返京也需要办临时户口,警察没准会上门查看,所以这张必不可少。又说,知青大队批的假是十五天,是短了点,不过开好介绍信,最多两叁天,她就能动身去北京了。“到时候,我们北京见啊。”燕妮笑得灿烂。过后杜蘅才想起来,薛老教授刚才说过两位甘肃来的老教授会暂代他的工作,他要携伏兔回京一趟,将文物重要情况上报。在当下,她的脑子里只有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”几个大字。全仗脑眼自行记录的习惯,把影像,对话,人脸统统记录下来,日后才能回想起这时的各种细节。回想起桌底掉落的一截蚊香灰末、薛老教授那番为时代所用的叮嘱、薛燕妮灿烂的脸、以及严冬无声说出的“北京见”。那天的风吹得人眼痛。军用帐篷唰唰地响。杜蘅收好证明,离开前先到江教授帐篷,江教授所谓的要紧事是让她考虑,愿不愿去上海上大学,她的研究项目明年在上海展开。如果她愿意,可以推荐她作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,把其中一个名额留给她。怕杜蘅一口回绝,江教授继续埋头伏案,让她想好想清楚,从北京回来再给答复。“别和赵瑞珍抢人了。”“光赵瑞珍什么事,她姑父官再大也吓不倒我。”“哎,铁头铁脑,什么事吓得倒你,说不再教学生的不也是你。”夏教授等杜蘅走远,站在帐篷外突发感慨,“你说,老师、你、我,我们是不是上当了?”——【注】可以教育好的子女:简称‘可教子女’,后来随着黑五类帽子摘除也退出时代,并非杜撰的称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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