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箸将最后一口腌黄瓜送进口中。少年的饭量十分克制——甚至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，有点过于克制了。或许是因为他有话要说，也或许是因为他将说的话并不中听。

他听见程雪时的声音，同屋内的所有烟火气一同飘来；他去摸身旁矮几上的剑，摸到冰冷的刀鞘和红玛瑙的剑柄，和昨夜一模一样。

程雪时忽然道。阿诵看不见他二人的脸，在程雪时之后，只有那酒鬼断断续续地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话，紧接着“咚”地一声，是他的头撞在了桌子上，接着便睡得人事不省了。

王得意听见熟悉的语声，一抬头，看见熟悉的人，他随手一抓，抓住对方两只沾过了凉水所以冰冰凉凉的手，眼泪又要从眼睛里流出来：

阿诵的剑没有一丝不稳，可他握剑的手，仍然紧了一紧。

“你看吧！我说对了！第一个见我的人就这么讨厌我，可见我活得一点价值也没有，这还不值得一乐么？”

“你们的饭，我不会白吃。”名叫阿诵的少年缓缓地说，“我包袱内的金子，你们仍可以自取。只不过，有没有命花，就不一定了。”

王得意呛了一句，已经开始喝第三杯酒。菜不见吃了多少，声音却已然沙哑起来。程雪时对这一切似乎司空见惯，只道：

他得意，我得意，千红百紫春将尽；

他长就一张笑面，本就是令人见之可亲的文秀长相，此刻这张脸上却只剩惊惶：他穿一身淡青直裰，外头还围着一条滑稽的、不合时宜的围裙，脖子上缀着一串碧玺念珠，此刻正因为他的颤抖而摇摆不定。

“不错，我要你同我，去找一个人。”

“阿诵这话是什么意思？”程雪时声音中的笑意消失了。

“——我疑心你们同关口那家小酒馆中的醉鬼们一样。是朝廷‘除蠹’的漏网之鱼。”

说完，他看见眼前那张熟悉的脸孔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的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，不知怎的，自己也“嘿嘿”乐了起来，还待张口说几句甜言蜜语，一张嘴，“哇”地吐了出来。

“程雪时！你，你怎么就……嗝，就不是个……女的啊！”他哭了一声，嚷道，“你要是个女的……我、我就……有老婆了……”

今朝应为座上宾，明朝痛打落水狗；

那声音似乎还没有死心，因着它又像是蚊子在耳边嗡嗡一般响了起来。他心中升起一阵恼怒，猛地坐起身来，却双目晕眩，看不真切。

“诶呀，这怎么又不睡了？”

昨夜时燃烧的炭盆、烧喉咙的烈酒所带来的热度早早地消退了，屋子里又冷得冰窖一样。他不禁伸出手去，为程雪时掖了掖被子；他们盖的被子是去年才絮起的棉花，还算暖和，被面上莫名其妙绣着一对凫水的鸳鸯——据程雪时说，这是布庄现成的料子，又很便宜，那时两人囊中羞涩，只好买了这个。

“要你说？”喜怒无常之人驳了一句，这时候倒不见了那狗脾气，反而很自豪一样接起了话，转头问失明的少年，“我问你，你现在讨不讨厌我？”

枉得意，枉得意，风雪夜里烛泪多……

如同被烫了一下似的，他倏尔将手收了回来。

我今与汝歌得意，汝当拍手笑呵呵！

滚动的喉结微微划过剑锋，那片皮肤开始发红。

程雪时若无其事地说，阿诵没有问，他便也没有主动提。桌上的饭菜已变得温温的，而阿诵也已经吃饱了。

阿诵睁开眼时，天色已经大亮了。

王得意狂笑起来，颤抖的喉结压迫着这柄“娘子剑”的剑锋，似乎丝毫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喉管也在这剑锋之上。

都云老天妒英才，碎玉瓦全谁听说？

“你别往心里去啊。”那温和的人声说，“他这个人最爱戏弄别人，别人失意他得意，跟孩子没什么两样的。”

阿诵抿了抿嘴，王得意乜着他的脸，眼神中说不出的轻蔑。

“不，我正是有求于你。”

“那你这一趟可是受了不少苦啊。原来你是苏州人，那可怪不得害了这眼症呢。苏州下雪总要少些，你来到这里，冷不丁一见太多雪光，一时便看不见了。我们家里有些清热镇痛的草药，饭后为你敷上。这眼症好得快，不出三天你便能看见了。”

“第三，你们吃穿用度极为俭省，又不去找寻生计，反而选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过生活……”

另一人似乎哭笑不得，少年听到汩汩的流水声，断续响了三次，是另一人在为他们三人斟酒。

“第二，我一到这里时，王得意曾问我是不是学剑的。

王得意充耳不闻，一转眼，壶中酒已经空了大半。其他二人只是照旧吃着酒菜，一问一答地聊起天来。只听程雪时问道：

但他做的饭仍旧味道很好：米粥上有一层厚厚的米油，黄瓜和芥菜也十分爽口——但没来由的，阿诵觉得，这顿饭对宿醉的人来说，确实再合适不过。

阿诵咽下口中的几根荠菜丝，不动声色道：“怎么会有人叫这样的名字？”

“你若不动，我也不动。”

尽管脑中作着此想，他的目光还是回到了那柄剑上。

“不要喝太多了，到时候夜里起来吐，可不要叫我给你掌灯。”

“我为什么要讨厌你？”

“好小子。”此刻那张脸上，嘴角一扯，三个字含在齿间，是王得意咬牙切齿吐出来的，“要拿我们去换赏钱？早知道就叫你冻死在外头——”

二月末，三月初，桑生裴雷柳叶舒；

那柄剑，王得意昨日就见过了。

少年咬了咬牙，道：

王得意犹自趴在桌面上，酒气熏天，偶尔嘟囔出一些谁也听不懂的音节。

在摇晃的光影之中，少年眯了眯眼，世界正在他眼中急速变得清晰明确起来；他看清了程雪时——倒不是那个笑语盈盈、从容有度的程雪时，是这个满眼通红、形容狼狈的程雪时：

一时间，杯盘碗碟全都跌落在地，是王得意猛然起身，掀翻了矮几；他和程雪时截然相反，但默契非凡！电光石火之间，在菜汤和碗碟的残影之中，程雪时已然出手！他手中无剑，但掌法犀利，快，很快！但阿诵比他更快！

少年思虑了一瞬，静静说：“我叫阿诵。”

王得意冷冷一笑，并不答话。

“阿诵公子是哪里人？怎么这么大冬天的，独个儿一人跑到关外来？”

“吃饭了！”

转头顺着剑锋往上，他看见了一颗喉结，被锋利的剑刃划出一道嫣红色的小口；再往上看去，这人原比他还高一头，身量很高，肩膀很宽，十足十的气宇轩昂——

二人本也相安无事，只是那醉鬼时不时咂一咂嘴，傻笑一声，笑着笑着，口中又“呜呜”地哭起来，不知道怎么就醉得十分厉害。在他迷迷蒙蒙之间，忽而听见有声音唤他，那声音时远时近，听不真切，高高低低之间，他依稀辨认出那是在叫他的名字。只是那声音冷若冰玉，高高在上，令他很是讨厌。

王得意抬起脸来——而这张脸容，在少年的眼中，也是模糊一片。

昨日来客断门槛，来日门前雀可罗。

“铮”地一声，与程雪时的掌风同时出现在王得意耳中。原来那柄珠光宝气的“娘子剑”果真不是摆设，剑锋雪亮——却是横在王得意的颈项。

少年的神色丝毫未改，字字分明、清晰地条陈起他的猜想。

“你是朝廷中人，你说找人，我便能信么？”

程雪时不是阿诵的对手。只需要这一剑，胜负就已经裁定。少年的眼睛还没有好完全，只是凭借眼前模糊的光影与耳旁的声音，就架起了这不差分毫的剑！

脸色；于是沉迷于这幼稚把戏的那人便吃吃笑了起来。

“因为我见死不救，故意将你丢在雪地里。还因为我不许你吃我家的菜。”那人得意洋洋地复述了一遍自己的所为，少年仍旧不为所动，而这也令他不满地敲起了碗。

那是一柄过于珠光宝气的剑，剑鞘为红豆杉所制、剑柄为红玛瑙打造，末端还镶嵌着一颗硕大的明珠——花里胡哨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习武玩玩的千金小姐的爱物……胡闹！当年我选剑的时候……

于是那人便笑了，他这样的人，不知道笑起来是否同他的声音一样温和可亲。

他听见厨房传来柴火燃烧的“噼啪”声、起锅做饭时油花跳动的“滋滋”声——此处绝不是他在长公主府的卧房；他身下的这处，与其说是一张床，还不如说是一个砖块垒成的坐榻，叫他这一整夜睡得腰酸背痛。

朝求升，暮求合，人不得意枉求活。

“你这鹰犬，到底找的什么人，打的什么算盘？”

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
“一会儿我将火炕烧热了，阿诵公子便在此处住下。我们两个人去里间挤一挤就是了。”程雪时进退有度，已经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，说罢，又招呼阿诵坐着别管，自己将碗筷拾掇了，到厨房去洗碗。

程雪时“哦”了一声，又笑着说：

他说起话来还是冷冷的，言简意赅的样子。他听见程雪时温柔而困惑地笑了一声，而王得意则大大地“哈”了一声，声音里有无限的嘲笑；那个模糊的影子用胳膊肘捅了捅身侧的另一个人影，似乎是在说“我就知道他要出幺蛾子”。

关外的天总是亮得更早些。

“你到底要说什么？”

“你喝多了。”

“找人？”王得意冷笑道，“你以为我们也信了你‘二叔买参’的鬼话？不过是看着你年轻面嫩，不同你一般见识罢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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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嘴巴一抿，忽而转过头去，打断了脑海里那句未竟的话。但是后面的半句，还是在他脑中慢慢成型：若是我选剑……哪怕是一个铁片，我也照用不误。

那张脸并不说怎样英俊，甚至是较为普通平实的长相；只不过，那微厚的嘴唇的唇角此刻正含着一股淡淡的哂笑：这人一定很“擅长”去笑，他绝对知道怎样笑才讨人喜欢，怎样笑得爽朗快活，只是他已经很久不那样笑罢了。若是你一眼看过去，或许记不住他的长相，可要是见他对你笑了，你就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张脸似的。

“……不管你信或不信，我并非朝廷……的人。”

得意歌，得意歌，是非得意我评说！

“第一，这地方人烟稀少，甚至可说是方圆十里，都没有第二户人家。

他用力眨了眨眼，眼前却已经不再是漆黑一片，反而有了一团模糊的光影，合着一些看不真切的色块在他眼前跳动。他坐起身来，一条毯子从肩膀上滑了下来。

“我……是苏州人。家中是做生意的。今年十月份，家里二叔到关外来采参，上月还没回来，年关将近，苏州那边离不开人，只好我自己来。”

低头望去，相互依偎的鸳鸯上落着一只骨节扭曲，疤痕丛生的右手，比那两只鸳鸯的针脚还丑。

“那你是挺讨人厌的。”少年慢吞吞地说。话音刚落，那人已经高兴得跳了起来，对另一个人笑道：

王得意醒来时，程雪时还在睡。昨夜他们同住一床，他转头望去，只见到程雪时的背影，隔着月白色的中衣，隐约能看见他凸起的清瘦脊梁。

他听不太清，但仍想说“没见过”，刚一张口，只感觉刚吃下去的几口饭菜就要从嗓子眼里涌出来——他赶紧合上嘴巴，在梦中摇了摇头。

“你随身带着一双名贵筷子，所用的剑……虽说娘们唧唧的，可也是削铁如泥——玛瑙明珠易得，可如干将莫邪一般的名匠不易得！何况，你口口声声‘除蠹’、‘漏网之鱼’……”

“多谢了。”

早上的菜同样很简单，三碗清粥，一碟腌黄瓜，一碟芥菜丝。程雪时有些不好意思。

他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声，表示不想被打扰。

“我有话说。”

儒以文乱法，侠以武犯禁。

他看起来肩膀很宽，骨架很大，坐在这矮桌旁边，简直有点局促了；只有程雪时坐得很恬淡安然。他们一个动一个静，一个急一个缓，天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凑在一起的。

“实在抱歉。要不是这几日大雪，我本想去镇上买只鸡的。”

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时，王得意自己一人便已经酒过三巡。不多时，阿诵耳边响起一阵竹筷敲着碗沿的“叮当”之声，程雪时张了张嘴，可是和着这有节奏的敲击声，那耍酒疯的醉鬼已经唱了起来——

他哇哇大叫，又闷了一口酒的时候，少年已经开始低头吃饭。另一人似乎已经见惯了此类光景，自顾自问少年道：

美人掷果可盈车，丑女花多映愈丑；

“王得意。王得意？”

“好！好哇！你这样求人，是非要我们答应不可。”

阿诵皱了皱眉，摸索着向旁边挪了挪。

外间睡着的少年也没有醒。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上，他居然是醒得最早的人。如果在往日，前一晚他吃醉了酒，第二天肯定要睡到日上三竿——或许是太久不见生人的缘故，他睡得不太安稳。

他抬头望去，只知道对面坐着两个人——一个高一些，一个矮一些，其余最重要的五官样貌一个也看不清。不知怎的，他忽然十分确信，那个高一些的、正用筷子讨人嫌地在盘子里扒来扒去的，就是王得意。只是他用的左手——他是个左撇子？

王得意一笑，露出一口森森白牙，不错眼珠地深深盯进少年的眼里去：

“你见……见过……个……男……四十……年纪……”

朝廷成立“洗砚司”到如今已有八年。洗砚司称“除蠹”，江湖上称“灭侠”，归根结底都是一样的东西。自打洗砚司成立以来，或威逼，或利诱，已剿灭诸多中小门派；论到少林武当，则早早投诚招安，与武林中事交割干净，裁撤大半，才苟活至今。

“我叫程雪时。他么……你叫他王得意就是了。”

名为阿诵的少年睡姿极为规矩，平躺着，两只手交叠在小腹上；他还是穿着昨日那件红衣，不曾脱下；不错，就看他随身带着一双玉箸的矫情劲儿，定是十分爱洁的；王得意在一旁打量他，只见他睡容平静，睫毛低垂，雪肤花貌，倒有几分过于秀气的娇憨，又听他呼吸绵长，想必仍睡得很沉。他身侧的矮桌上，放着一柄剑。

“杀了他！”

“你别动他！”程雪时吐息凌乱，眼圈透红，嘶声喊道。

天子高坐庙堂，但普天之下，莫非王土。

“我乐意！你管得着么？”

“叫你见笑了。他酒量不好，还总是喝醉。喝醉了，还非要耍酒疯不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