简一低头,沉默一会儿说:“跟我爸爸一样。”
也许等他青春不在、容颜老去,她就会像丢掉穿旧的鞋子那样,毫不犹豫地把他扔进垃圾桶。但现在,她还喜欢他的年轻、他的天真、他的不谙世事。
简一又变成了小鹌鹑,整个人蜷缩在她怀里。醉酒让他的体温升高,他温热细腻的皮肤贴在谢兰的脸上,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小暖炉。
简一说:“你不坏,是我要你走的。”
晚上的时候习敏清醒了,她一看到简一就哭了。她问简一:“我们是不是很坏?”
她抬头看向简一,简一说:“世界上比你坏的人有很多很多,你已经很善良了。”
“怎么会没有呢?”谢兰不解,“最差去厂里打螺丝都行。”
但谢兰也不觉得他烦。
转了一圈,他也没真认识几个,只是分别见到了陆恒启和陆拾慧。谢兰私下跟他说两人已经离婚了,让他注意点就行。
习奶奶曾跟简灵说:“我等了这么多年,等到被抢夺的土地陆续回归,等到新世纪,还没有等到一句道歉。只判了七个人死刑,杀死我父母兄弟姐妹亲人,侮辱我的那些魔鬼,怎么可能只有七个人?”
尽管她知道简一愚蠢、无知、肤浅,除了好看什么都没有。
“你不要着急,我们已经报警了——”她大声地喊道。
简一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。
水里的黑点还在挣扎。
绿色的河水漾起的涟漪打在岸上,又很快归于平静。小孩的衣服还散落在岸边,他也没有机会穿上了。
简一看见水里面有个不断浮起又沉下的小黑点,他还没反应过来,习敏却突然说:“报警!”
谢兰跟他讲道理:“我现在没有说不要你。”
简一摇头,把自己摇成个拨浪鼓:“不要。”
“我身体好。”简一说。
“你是老板嘛,比我忙多了。”陆恒启打趣她,“找你还得问你秘书有没有行程呢。”
习敏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,期间又发了几次烧,病好了,她也不记得那天的事了。
时间在走,一秒一秒地往下走。她们两个站在岸边,是最无能为力的两个普通人。
没有,什么都没有。
这也不算什么秘密。
谢兰拍拍小暖炉的背,小暖炉睁着眼睛,慢慢地就困了,他就这么在谢兰怀里睡着了。
谢兰的耐心就那么点儿,这会儿已经告罄:“不去读书你去干什么?你现在只有小学文凭。”
1946年,远东军事法庭于东京审判日本战犯,历时两年半,共开庭818次,出庭证人达419名,书面证人779名,受理证据在4300件以上,判决书长达1212页,最终宣判25名被告有罪,并判处七名甲级战犯绞刑。1
爸爸活了33年,而他没有爸爸那么厉害、聪明,所以只需要努力再活10年就好了。活到28岁也差不多了,再活就没意思了。
然而简一还是拽着她的手不放。
宴会还没开始,现场很热闹。谢兰带着他先去跟人打招呼,这个总那个总,这个干部那个领导,谢兰说什么他学什么。
简一把她背去医院,医生检查是肺部感染引起高烧,又是打针又是吃药,七十多岁的习奶奶一边流泪一边费劲地给习敏擦身,终于,下午时习敏退了烧。
谢兰说:“新学校肯定没人欺负你。”
“警察怎么还不来?”习敏快哭了,她满河堤地找长竿,找不到,什么都没有。
“应该是轨道,火车想要开起来,路上就得建起轨道。”习敏说。
谢兰说:“你要是去读书,选择可多了。”
他觉得人生就是这样,稀里糊涂地就过完了。爸爸常说做人不要活得太明白,宁愿麻木也不要痛苦。
习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猛吸了一口气,反手抓住他:“走!”
习敏看得着急。她想下水但又不会游泳,简一更不用说,他是个在儿童区游泳都得靠小孩教的旱鸭子。
谢兰说:“不会骂你也不会打你,我保证。”
谢兰跟他说不通,就随他去了。
所以他只知道哭。
谢兰把他的手拿开,看着他的眼睛,告诉他:“你还有你自己。”
谢兰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。抬头,看见他朝她笑,说:“亲到你了。”
谢兰说:“松手,我得开车。”
简一说:“不用。你忘啦,我现在很有钱。”
那个黑点沉下去,很久都没有浮上来。
衣服是新做的,简一穿上总忍不住摸一摸。宴会外围着一圈扛着长枪短炮的媒体,有车停下来,他们就会蜂拥而至、竞相采访。
他一个人吃完饭,一个人看电视,一个人等着谢兰回来。其实也不能算他一个人,毕竟还有小宝陪着他。
进厂钉螺丝是好,但是他要是学不会怎么办?他连演戏都演不好。而且他以前被锁在房间里时,听爸爸和客人聊天。爸爸说他以前去工作,干了三个月老板都不给他钱,还是要他陪睡。
那块原石买的时候也不贵,一千多万吧,壳挺老的,光一照透绿,找好几个专家看了,都说能切涨。
“轨是什么?”简一有点好奇。
简一不知道怎么回答,还是陆恒启说:“来啊,他那份算我的。”
简一感叹:“海子要卧轨,是不是得翻到桥上去?”
简一把她抱在怀里,她的眼泪抹在他的衣服上。回去的路上她被后悔折磨,她痛恨自己的自私与懦弱,如果她再勇敢点就好了,如果她会游泳就好了,她可以不用等警察,就把对方救上来。
简一说:“因为我怕你不要我。”
谢兰已经不在这里了。简一出了卧室,阿姨已经做好了饭,温在锅里。
她问简一:“我是不是忘掉了什么事情?”
简一脱了鞋,试探着往水里踩,踩不到底。看不清河底的绿水像是狰狞的鬼脸,他吓得又把腿收了回去。
简一很天真地说:“陪你睡觉。”
习敏不知道谢兰每个月给简一多少钱,是她绝对想不到的天文数字。谢兰知道习敏病了后,又给了简一一笔钱。
谢兰搞不懂他,只好让他握着自己的手,跟牵小孩似的把人牵到车跟前。简一傻傻地站在那儿,还得等她亲自开门。
这回马新国也来了,带着他那不成器的儿子。马栋最近新得了个爱宠,叫柳智,也一起跟过来了。
看了会儿火车,习敏觉得没意思,就跟简一说回去吧。
第二天酒醒,简一什么都不记得了。他只记得自己喝完了那杯难喝的白酒,之后的事情如雾里看花,他使劲想也想不起记忆的碎片。
有一回两人挑了本海子的诗集,海子的介绍在折叠的封面处。
回去之后,习敏发了烧。简一来看她时,她已经烧了一个晚上,始终降不了温,嘴里说着胡话: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谢兰还没什么反应,他先皱了皱鼻子,眼泪紧跟着就掉下来。他哭着说:“别走。”
简一摇摇头,不说话。
谢兰没让简一跟马新国打招呼,正巧陆恒启跟他有段时间没见了,拉着他到别处说话去了。
这里偏僻,也没有大人路过。
她认为简一哭起来很漂亮,对于漂亮的人她总是很宽容。
所以作甚么要读书呢?到时候别人又打他骂他。现在有谢兰,可万一读到一半谢兰不要他了呢?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,别人可以很快弄明白1+1=2,可他还要数手指。
简一却说:“没有。”
桥上,有长长的正在驶过的火车,轰隆隆地想着。
真肉麻。谢兰被他这话说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。什么要不要的,什么只有你了,搞得好像她是他世界的全部。
明新玉跟他们这些只知道吃喝玩乐靠父母靠老婆老公的人不一
杀青后,简一变得无事可做。
“那你呢?”习敏问他。
从这里坐车一个多小时,可以到大桥底下,桥上就会有轰隆隆驶过的火车。
习敏说“也不一定,不是所有轨道都建在桥上。”但她们也找不到其他的轨道了。
然而在靖国神社中,这些战犯仍然享受着后世人的香火,它们的史书上,甚至企图抹掉这段过去。
简一一旦犟起来是怎么都说不通的:“会的,偷偷地拧我,又疼又没有伤口。还有针,针扎在身上也很痛的,还看不出来。”
谢兰想抽回手,他却紧紧拽着:“别走。”
简一扯扯习敏的袖子:“走吧。”
“如果以后我不需要你陪我睡觉,你去干什么?”
习敏又给警察打了电话,对面说已经出警了,但要时间,问她周围有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,或是有没有什么可用的东西。
简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还是把手机拿出来给习敏。习敏很快拨通了警察的电话,告诉他们这里有人落水了。
“我会把钱还给你的。”习敏有些不好意思。
简一还是不肯:“老师会骂我,也会打我。”
哦,那就是趁着还年轻,陪别人睡觉,然后再生个不知生父生母的小简一,把做鸡这事搞成家族产业。
“那天我们看了火车,然后回去了。”简一说,“回来你就发烧了。那里空气不好,以后我们都不要去了。”
简一说:“没有。”
“别走。”他又说。
虽然简一不肯再读书,但他还是挺喜欢看书的。谢兰不来找他的时候,他就去街上转转。这里很少能碰见在路边论斤卖书的商贩,书店的书他嫌贵,所以经常会溜达回去,把习敏叫上一块儿挑书。
她十三岁时日军侵入她的家乡,杀死了她的父亲、兄弟,强奸了她的母亲、怀孕的嫂子、待嫁的姐姐以及她,然后把嫂子的肚子剖开,挑出里面已经成型的婴儿,鲜血顺着尖刀流了一地。
她被抓去做了慰安妇,生不如死的日子过了十多年。然而她侥幸活了下来,生下了一个混血的孩子。那孩子受不了别人的白眼,十五岁的时候跟别人外出打工,一去不回。习奶奶靠着捡垃圾生活,捡到了习敏。
简一没松,眼泪又往下掉。
陆恒启是正儿八经的大少爷,认识的也都是些富家小姐公子,大家凑一块儿就聊那儿好玩好吃,然后讨论下待会儿拍卖会上买点什么好。
习奶奶也知道这件事了。她安慰习敏:“要是这世界上真有报应,那些侵华的日军就该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把外套拉链拉开。低头时简一忽然抓住她的手,踮脚在她的颊边印下一个微凉的吻。
谢兰觉得他这样不行,主动开口说要送他去上学,没想到简一说:“我不去。”
谢兰退了一步:“我给你请几个家教,你跟着学,到时候去考试,总行吧?”
可小宝不会说话,也不会理他,他还是希望谢兰可以过来。
明新玉说:“成啊,你们两个这么好,我说最近你都不怎么找我玩了。”
有人说起明新玉,说她最近买了块原石,要不要切着玩。陆恒启说:“玩呗。”他把明新玉叫过来,问清楚。
离婚后,陆拾慧称得上是净身出户地离开陆家。不过陆绣琴目前没有打压她的动作,而且陆拾慧最近搭上了严穗。
他不爱出门,也没人找他玩,他就自个儿在屋里看电视,然后等谢兰。
习奶奶看向他,很深的一眼,说出口的话如同叹息:“可你也没有。”
最近谢兰有个慈善晚会要参加,正好简一没别的事做,就把他带过去了。
习奶奶的过去在老城区不是秘密。
“是啊,怎么会只有七个人呢?”简灵自语道,又劝她,“不要等了。期待作恶的人忏悔,不如放过自己。”
简一说:“没有。”
到了地方,是简一付的钱。
本章尚未完结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---->>>
“轨道是什么样的?火车又是什么样的?”
这太可怕了。
“别走。”他眼泪是涓涓细流的小溪,悄无声息地流淌着,“你别不要我。我只有你了。”
于是周末时,两个人就坐着公交车一路到了桥底下。底下是个斜坡,长满了深到小腿的杂草,往下是泛着绿的河水,站在岸边往下看时,却看不见底。
“你不要动,放松,可以慢慢浮上来的!”但是黑点听不懂,他不断沉下去又不断浮上来,很快就没力气了。
习敏却道:“可我记不起来那天我们去看火车时发生了什么事。我觉得很重要。”
“请吧,少爷。”她这么说。
谢兰跟他保证:“要是有人欺负你,你告儿我,我给你出气。”
谢兰问他:“那你有没有别的想做的事情?”
她知道简一有一部诺亚基,两个人还一起摆弄了好久。简一总是会带在身边,有时候谢兰也会给他打电话。
她也给谢兰抛出了橄榄枝,谢兰没理由不接住。
他太年轻了,是最好骗、最难抵御诱惑的年纪。世界在他的眼中是窄窄的一圈,他还不具备跳出圈外的勇气和能力。
她可烦死马新国了,仗着自己年纪大就倚老卖老,什么东西。倒了也好,不然还想爬到她头上来。上一个在她脑袋顶上作福作威的陈夺州,已经是枪下的亡魂了。
简一不懂。
政路通了,还怕商路不通么。
原来他真名不叫海子,死在25岁,卧轨自杀的。
她把他抱坐在腿上,简一像个孩子一样埋在她的怀里,搂着她。谢兰问他:“为什么要哭?”
两个人跑上河岸,最上面是一条小路。头顶上的火车轰隆隆地开过,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轨道之下消失,沉入幽绿的河底。
总之,简一觉得自己现在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富翁了。
简一怕得不行,在心里不停地写着草稿,生怕自己到时候一问三不知。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,车子绕了一圈,最后她们是从另一边进去的。
这时节,正是夏日。有几个小孩结伴来下水游泳。路过她们两时,有个男孩问:“要不要来游泳?”
当一个人只想依附另一个人的时候,对于彼此而言都是一个恐怖故事。
回去时简一打了一辆车,习敏头一回坐计程车,很兴奋。她透过车窗看见熙攘的人群、灰色的街道,还有仰头才能看见的高楼大厦。她想,她以后也要住在这种地方,带着奶奶和简一一起,然后天天坐计程车。
但谢兰没有。
挂断电话,习敏把手机往简一怀里一塞,就跑了过去。
两人起身准备离开,下水的那些小孩却突然吵起来,然后很快就四散着跑开了。
没想到简一还是拒绝:“我不想去。”
“xx好”是万能回答模板,最后加个微笑就大功告成了。
世道就是这样啦,简一想,做鸡就做鸡吧,这辈子干这行,下辈子就可以做一只真正的鸡了,最好是野鸡,在山野里最快活。要是谢兰下辈子变成一株不会动的的兰草,他就每天守在她身边,换他来保护她。
要说这柳智也有点本事,才跟了马栋几回,就怀孕了。这一下就成了马家的金疙瘩,毕竟儿子养废了,就指望着孙子呢。
偏偏明新玉问他:“简一,你要不要来?”
两个人都没见过。但习敏的书上有火车和轨道。两人看了半天,简一说:“咱们去看火车吧。”
两人都摇头,于是他们去下水了,笑声隔着老远传了过来。
谢兰把他的手强硬地撸下来,给他整个人塞进车里,谁知道简一突然伸手把她搂住,要不是她反应快抓住车门,能被他一把带进车里。
大家听她一说都觉得划算,就算切不好也就亏点零花钱,于是一拍即合,纷纷要求入股,简一身在其中一句话都不敢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