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歧蒙山的夜往往是一片死寂。

山中多巨木,偃盖联接,自根深长成后便遮天蔽地,日月风雨都被它挡去了一大半。一只瘦骨嶙峋的狼走在土坡上,鼻尖贴着地,一边嗅闻一边前行。倏然,大群鸟禽从前方林间惊飞,漫天都是簌簌翅声,狼立刻止步,抬起头,耳朵竖得笔直。

是蹄声,来势汹汹,如闷雷般由远及近,踏乱了这个本该平和的夜。不消片刻,一行骑兵从密林中穿出,甲胄凌乱,形容狼狈,不要命似的奔向上山的窄道。除去马嘶人声外,却另有一片咆哮怪叫如影随形,紧追在骑兵身后。落在队末的几人刚从林中冲出半个马身,胯下战马忽像被什么拖住了般,长嘶一声高高立起。前面的人只闻几道凄惨至极的呼救,回头看时,那几匹战马兀自向前狂奔,只是鞍上不见了骑手,鲜血倾流如注,淅淅沥沥地沿着马匹的毛皮往下淌。

“看什么,都不要命了?”有道沙哑的嗓音高喝:“没看见这怪物是怎样吃人的吗?”

被他一骂,众人无一敢再停留,马鞭子都快抽断了,终于渐渐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甩脱在身后。又不知跑了多久,右骁卫将军赵元衡气喘吁吁地控住马缰,回身望向来路。其余兵士见他驻马,纷纷也停下来,心有余悸地相互打量。一骑分开人群,趋至赵元衡身侧,马上的人道:“赵公怎么停在这里,要是那些怪物追上来怎么办?”

赵元衡道:“大王,夜深了,若是我们贸然行路,说不定还会撞上它们。倒不如先找个地方避一避,等到天亮再寻后计。”

被称作大王的是个年轻人,比起狼狈的兵将来,他的冠服还算整齐,只是幞头歪了些,底下是张白皙英俊的脸。他随赵元衡回身望了望,视线所及处墨黑一片,林木的高矮枝条亦如鬼影幢幢。年轻人看得汗毛耸立,道:“这山中到处是妖物,到哪里去找安身处?”

一道清润嗓音答道:“百妖传记载过一则故事,说曾有修为高深的道人往岐蒙山降妖,于山中建成一座道观。其功虽未成,留下的道观能够却退妖鬼。一名误入山中的举子被妖鬼追赶,藏身在观中,侥幸逃过一劫。若我们也能找到道观,或许还有生机。”

赵元衡蹙起眉头:“谬妄野文,当得了真吗?”

说话的人打马徐徐从人群中行出,与狼狈的兵将不同,他袍服洁白,身姿秀拔,蹀躞带上系着一挂碧玉铃铛,面孔隐藏在幂篱白纱之后,语调不卑不亢:“某才质鄙陋,堪用的仅有这些故事。赵将军如有良策,某洗耳恭听。”

路都认不得了,哪有什么良策,赵元衡不再追问,对郦王道:“请大王示下。”

郦王自然全无异议,得到他的首肯后,赵元衡吆喝一声:“继续前行!山中有道观,可以栖身,众人把眼睛都睁大些,倘若有所获,即刻报我!”语罢,便驱马赶至队首,率先穿入山林。郦王被兵将们护在行伍当中,不住左右张望,待到那戴幂篱的青年跑得近了,才关切道:“龙少卿还好么?方才那些鬼东西冲上来时,惊了我的马,以至未能及时看顾你,有没有被吓着?”

龙芝道:“一切都好,不劳大王关怀。”

朝堂上真是难找出可循的。

数朝以前,英宗皇帝遭逢兵乱,仓皇东奔,途中遭遇叛将,所幸被一名道人搭救,得以自全。那道人头戴金莲冠,腰悬碧玉铃,自言有殊能,可以逢凶化吉、转危为安,知天子蒙尘,奉神明旨意前来襄助。

英宗惊异无比,遂将道人留在左右,其后竞果真战无不利、灾厄全消。及至平乱后,英宗以道人为太常寺卿,加授光禄大夫、瑞国公,以示尊崇。君臣相伴数十载,英宗春秋渐高,又问道人能否将异法传承下去,荫及天家后嗣。道人便奉上碧玉铃铛,附以推算之法,请太卜令依法推算,在民间选出童子百名。道士使童子一一上前摇铃,百人中仅有其一能使铃声振响,那一人于是被称作神卿,继承道人的衣钵辅佐下一代君王。

由英宗至今上,龙芝已是第四任神卿了,他的老师早已和道士没什么关系,教授给他的也仅是诗书礼乐而已。他继任时,按常例本不需报至中书省,再经上台议定品阶。然而今上并不信奉福祸阴阳之说,以至唱名后,他成了师徒四代里唯一一个四品官,平日除去本司事务外,再不能像师辈一般于御前侍奉,所受荣宠亦大不如前。直至圣人疾痼,似乎才记起朝中还有这样一号人,凡人总是畏死,天子同为凡人,为之不惜一改作风,重新任用起龙芝来。

郦王是圣人第三子,与太子同为皇后所出,加元服后便封为郦王,出任裕州都督。或许是圣人挂念爱子的缘故,两年后,又徙郦王为沛州都督,沛州与京畿比邻,比起远在江南的裕州,品阶虽无区分,职权却有天壤之别。

两月前,圣人寝疾,遣使急召郦王回西京,以荆山忽现祥瑞为由,诏郦王并太常少卿前往祭祀祈福,右骁卫将军赵元衡领兵护卫。说来也是凑巧,起初有司上疏奏报祥瑞时,圣人本打算亲临荆山拜祭,不料尚未启程便卧病在床,此事就此不了了之。等到郦王回京,才有了这道制敕。不少朝臣以为亲王代行祭祀事前所未有,不合礼法,纷纷抗表劝谏,但臣下之意究竟拗不过天子,最终郦王还是启程南下了。

先前一路顺遂,然而就在事毕回京的途中,一场大雨致使河水泛滥,淹没来路。郦王坚持改道以缩短行程,这才致使众人误入岐蒙山。有传言说山中瘴疬遍布,还有妖鬼,专以人类为食。起初郦王没把这传言放在心上,等到真撞上了那东西,要原路返回已经来不及了。那时场面太混乱,郦王并未亲眼目睹妖鬼的真容,只听见了卫兵的惨叫、看见了泼溅的鲜血,现在想来,简直如噩梦一般。

昨日还是养尊处优的亲王,今日却沦落得像个乞丐一般,藏身在如此破旧的道观中。郦王心中郁郁,扭头看向龙芝,问道:“龙少卿,你是陈公唯一的学生,他有没有教过你卜算之法?”

龙芝专心致志地掰着手里的糕点,长长的眼睫纹丝不动,只道:“大王想算什么?”

“当然是我们此行的吉凶。”郦王语调急切:“若是能够得知如何脱身就更好了。”

龙芝笑了笑:“脱身?大王如何能笃定卜出的就是吉卦,不怕我算出一个大凶吗?”

郦王被他吓了一跳,忙压低嗓音斥道:“慎言!你如今有官职在身,不可再像从前那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。若是被赵元衡听去,他少不得又找你的麻烦。”

那枚酥糕被龙芝掰得七零八碎,他随意拈了几块送进口中,咽下后又找水漱口。忙完这一通后,他将行囊垫在身后,整个人往下蹭了蹭,双手搭在小腹上,这才厌烦地说道:“卦象是吉是凶并不重要,福祸惟人,三殿下还是留心当下吧。”

语罢,他便闭上了眼睛,一副不愿再搭理人的做派。郦王欲言又止,最终把话咽了下去,他从来勉强不了龙芝,无论是用权势,还是用情谊,从小到大都是如此。有时也生对方的气,想寻个由头好好教训他一顿,可又怕教训完了,他会离自己更远。郦王生长在帝王家,一出世就是父亲最宠爱的儿子,地位尊贵的亲王,人人都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上,唯恐惹他不高兴。他这辈子受过的所有委屈,几乎都与龙芝有关。

郦王注视着身侧的人,心中忽然浮出一个卑劣的念头:不幸中的万幸,是荆山之行有龙芝作伴。无论接下来是生是死,他总是与自己在一处的。

夜半时分,外面电闪雷鸣,风声瑟瑟,竟然下起了大雨。众人奔走一日,都疲乏得很了,这样骇人的雷雨,士兵们仅是惊醒了片刻,很快又沉入梦乡。在这旷阔的、偶尔被电光照亮的漆黑大殿中,倏然亮起了一团洁净柔和的白光。

那光芒起初很暗,渐渐变得耀眼,照亮了将它捧在掌心的人。轮廓秀丽,神情冷淡,宛如神龛上庄严温柔的神佛,竟是龙芝。他将那团清圣的光拢在掌心里,低声念了句什么,光芒乍然迸散,如纷飞的蝴蝶般没入了周遭熟睡的士兵体内。

一名士兵胸前被抓了几道长长的口子,连盔甲都裂开了,露出暗红的血肉。然而在下一刻,他的伤口悄无声息地迅速愈合,连青白的脸颊都慢慢浮起血色。数息之后,士兵翻过身去,蹙起的眉头放平了,发出舒适的鼾声。

龙芝再度聚起一团光,许久没做过这种事情,且损耗巨大,让他额角渗出了一片冷汗。他正要像先前那样把它打散,隆隆雷鸣中突然传出一声异响,隔着大雨,听得很不分明。他立刻将白芒收回,警惕地盯着殿门,那是声音传来的方向。

越来越近了,透过风声、雨声与震雷——是铃响。它是清脆而低微的,伴着不急不徐的韵律,在这荒无人烟的古观与雨夜,愈发显得诡异妖魅。没有多久,铃声已近在殿门前,而在外守夜的士兵却没有发出任何警示。

龙芝攥紧了衣襟,一手匆忙去推身旁昏睡的郦王,低声道:“三殿下——”

话音未落,残破紧闭的殿门齐齐震动,霍然洞开,狂风挟裹着雨点直冲殿内。在乍明的雪亮闪电中,龙芝瞥见一道漆黑高大的人影立在槛外,长发与衣袖被风卷得摇摆翻飞,面孔在夜色中模糊不清。

雨水和着鲜血在那人脚下淌了满地,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中,正是出去守夜的士兵。

熟睡的众人终于被惊醒了,有人在问:“什么人?”有人大吼:“保护大王!”还有更多人叫着“妖怪”,“吃人的怪物来了”。一片骚乱中,赵元衡挤开卫兵,握着刀挡在郦王身前,扭头对龙芝道:“稍后若是动起手来,请龙少卿先带大王离开。”

龙芝未答,视线紧锁着那名来路不明的闯入者。对方手里握着一根绳子,绳索那端似乎牵着什么活物。绳索一直在抖动,绷紧,他的身后也传来阵阵怪异痛苦的嘶吼,那动静绝不像是野兽能发出来的。

铿然数声,许多士兵都拔出佩刀,刀尖警告地指向前。赵元衡回身望向来人,含怒道:“敢问阁下是什么人,为何要闯入这里,又为何杀害我的部下?”

“杀害?”闯入者哂笑一声,语调很轻蔑:“是你的部下先动手,我只不过略微回敬了一点,他们太脆弱,承受不住,怎么能怪我。”

他的嗓音十分年轻,咬字与常人有些细微的差别,说是域外口音又不全像,奇异地动听。恰在此刻,又是一道闪电将大殿照得通明,在它暗下去的前一瞬,所有士兵眼瞳中都映出了一张驰魂夺魄的脸。

就像陷入了一场在雨夜偶发的,奇诡的、妖异的梦,吵吵嚷嚷的人群安静了,龙芝只听见此起彼伏的紧张呼吸声。黑暗中,郦王凑近他耳边,悄声私语:“龙少卿,你看清他的相貌没有,我们是不是遇上妖了?”

是不是遇上妖龙芝不清楚,但他能够肯定,这名不速之客的确不是人。

没有人能够生成那副模样,棕肤金瞳,轮廓深邃,一张脸美得近乎妖异。他的打扮完全不像中土百姓,身披黑袍,未束的漆黑卷发披散在肩上,发间零散地结着小小的金珠。更奇特的是他眼珠的颜色,如燃烧的黄金般璀璨。容貌如此妖魅,这双眼睛却纯澈到了天真的地步,不掺一丝杂质,像野兽,又像尚未通晓人事,善恶不分的幼童。

又是一道紫红色的电光闪过,雷鸣响得仿佛要将天穹炸开,郦王被吓了一跳,下意识地握住龙芝的手。与往常不同的是,龙芝并没有立即将他甩开,也没有不近人情地请他离自己远一些,仅是一动不动地任他握着。寒冬刚刚过去,他的手掌却冰凉得吓人,郦王便没有松手,轻轻地唤道:“龙少卿?”

龙芝道:“他身后有东西,殿下看清了吗?”

“东西,什么东西?”郦王被说得十分紧张,扯着他要走:“快,后面有侧门。趁这妖物还没发现我们,我们快点离开。”

“殿下想逃到哪里去?”闪电照亮了龙芝的面容,他的神情和声音一样冷酷:“道观外到处是吃人的怪物,殿下贸然离开,恐怕下一刻就会被撕成碎片。”

郦王顾不上计较他的大不敬,焦急道:“可是眼前这个,就能确保他不吃人么?”

他话音刚落,那闯入殿中的“人”倏然发出一声轻笑,朝他们这处转过头来。龙芝正对上他的目光,不由一怔,继而身上的寒毛根根竖立。那“人”的眼神毫无敌意,是平和的,挑剔的——如同人审视一碗肉羹。打量片刻后,对方笑道:“放心,人的滋味不太好,你的滋味看起来也不太好。”

“不过,”他扯了扯缠在腕上的绳子,把那头的活物牵到脚下:“它应该喜欢。”

借着电光,有人看清了活物的全貌,霎时失声惊叫:“吃人的怪物,他把吃人的怪物带进来了!”

龙芝呼吸一紧,拴在绳上的那东西如野兽一般趴伏在地上,正是先前追逐众人的妖鬼。乍一看,它就像个四肢细长、骨瘦如柴的人,可模样却比人丑陋恐怖一百倍。那张惨白且皱纹横生的面庞上没有眼睛鼻子,一张大张的、利齿森森的大口生在正中,不住地张合。感应到生人的气息后,怪物登时发起狂来,咆哮着冲向人群,将绳索拽得嘎吱作响,仿佛随时都会绷断。

士兵们连赵元衡的约束都不顾了,纷纷大叫逃窜,混乱中不知是谁射了一箭,箭矢毫无准头,竟偏离怪物,直飞向牵着它的“人”。

与此同时,那怪物数次挣脱无果后,也转变了目标,朝牵制自己的对象扑去。

面临如此惊险的情境,那人纹丝不动,仅是蹙起眉,露出一点近似于惋惜的神色。

怪物的利爪擦过他的长发,尚未触碰到脸庞,一蓬漆黑的火焰骤然在它的指尖绽开,宛如一朵小小的莲花。只在眨眼之间,那漆黑的莲花已蔓延至怪物的全身,火舌随风狂舞,连带飞来的箭矢一并吞没,就连远远站在人群中的龙芝都触到了它灼人的温度。

火很快就燃尽了,没有挣扎,没有惨叫,先前怎么都杀不死,砍了头都能行动的怪物在众人眼前化为了一捧灰。那些逃跑的士兵全部都呆立在原地,茫然地看着这一幕,方才人声嘈杂的大殿,此刻竟陷入了死寂。

最后打破沉默的是赵元衡,他把佩刀横在身前,眼下太安静了,以致他声音和手上的颤抖完全遮掩不住,干巴巴地在殿中回响:“阁下到底想做什么?”

“人在下雨的夜晚跑进一所房子里,是想做什么?”对方学他说话,神态有些不耐烦:“这里是我的地方了,带着你的人出去,别叫我再看见。”

他竟想将这道观据为己有,赵元衡脸色一沉,说道:“此处的空房子还有许多,阁下若想避雨,任选一处就是,我们保证不来打扰,何必相逼至此。”

那人道:“你们光是站在这里,就已经十分碍事了。快走吧,趁我还有说话的耐心。”

谁都清楚此时出去意味着什么,赵元衡不肯退让:“这山中有什么东西,阁下不会不清楚。看在今夜你我同为落难人的份上,请阁下宽待些,给我们留一条生路。”

对方冷笑道:“你们既然进了这座山,早死一天,晚死一天,有什么区别。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,还不如跪下给你们的神佛磕几个头,求他们保佑你们死得更痛快一点。”

赵元衡还欲再言,不料对方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一般,缓缓走到他身前。赵元衡身长八尺,原是位十分英伟的武将,可面对此人,居然足足矮了半头。不速之客朝赵元衡伸出手,一朵小小的黑焰在他掌心跳动,他笑道:“还是说,比起求神拜佛,你们更想求我?”

当啷一声,赵元衡连刀都抓不稳了,惊骇得连连后退,甚至撞到了身后的郦王。龙芝收回放在那人身上的视线,轻轻唤了声:“将军。”

赵元衡立即回头看他,一张苍白且冷汗涔涔的脸,连回应都忘了。

龙芝道:“不必再争执了,我们离开吧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赵元衡看向郦王,吐字艰难:“可是大王……”

郦王早就巴不得离这诡异的来客远一点,闻言摇头道:“快走罢,到外面或许还能找到出山的路,再待在此地,被这妖物烧死怎么办?”

其实谁都清楚这话有多不切实际,可人就是这样,面对逼来的利刃,即便身后是悬崖,仍是想着退一寸、再退一寸。不到退无可退之时,总还会抱有一丝侥幸的。赵元衡叹了口气,传下令去,不多时已聚齐兵众,护着郦王离开了道观。他们前脚刚离开大殿,下一刻殿门便慢慢合拢。龙芝闻声回头,殿中黑洞洞的,供奉在神龛上的神像成了一片巨大而险恶的阴影,与之相比,立在神像下的那道身影倒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。

一场暴雨过后,天色尚未放晴,幽绿的山林中水气萦绕,四处都雾茫茫的。众人害怕撞上怪物,不敢走出太远,最后找了条溪流暂作休整。郦王昼夜奔波,早已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,坐下没多久便靠着石头昏睡过去。赵元衡率领几名部下巡视一圈,回来便四处寻找龙芝,最后在一棵树后发现了他。龙芝席地而坐,手握着那挂碧玉铃铛轻抚,不知在想什么。说来也奇怪,同样是奔逃了一天一夜的人,其他人形容狼狈,满面土色,唯独他一身纤尘不染,连发髻都整整齐齐。

“龙少卿,”他对龙芝招了招手,示意他上前:“借一步谈谈。”

龙芝将那挂铃铛系回蹀躞带上,仔细整理好,这才起身,随他沿着溪流走了一段路。待来到一处无人的所在,龙芝停住脚步,问道:“将军想问什么?”

赵元衡道:“昨夜闯入道观的那个……究竟是何物?龙少卿先前不是说,那道观可以驱逐妖鬼,使它们不能近前么,为什么他还能闯进来?”

龙芝摇摇头:“我亦不知。”

“你怎么会不知道?”赵元衡有些不信,蹙眉道:“先帝亲封的太常寺卿,代代相传的神子,对于神鬼之事应当是再清楚不过的。”

龙芝笑道:“仙人尚不能算尽世事,我不过一个凡人,怎么可能无所不知。将军从前不也说过,道文佛法,皆是虚妄语,与其信那虚无缥缈的东西,不如多练武艺来得实在。“

赵元衡疑道:“这是我说的,我怎么不记得了?”

龙芝道:“十年前元正宫宴上,我与老师就坐在将军对面,听得一清二楚呢。”

经他提醒,赵元衡总算找回一点模糊的记忆。元正冬至……是了,那时候龙芝的老师,前任太常寺卿还在世。他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,诗赋尚可,可放在满朝文武之中,他的这点造诣就很不够看了。今上倚仗武力从兄弟手中夺来了皇位,对于神仙之说颇为抵触,龙芝的老师首当其冲,时常受到斥责,是几任神卿中最狼狈的一个。以赵元衡为首的一众武将时常拿他谈笑,即便当着对方的面也不收敛。前任太常寺卿听见了,也不过淡淡地苦笑一下,不计较,也无法计较。

只是没想到十年前的事情,龙芝竟能记得这般清楚。赵元衡面上有些挂不住,强行挤出一丝笑容:“十年前你才九岁罢,小孩子听不懂打趣的话,难为你记到现在。”

龙芝直直看着他的眼睛:“若真是打趣,为何你们笑时,老师一点都不高兴?”

赵元衡不愿与他为此事纠缠,皱着眉道:“罢了罢了,你觉得我冒犯了尊师,那我在这里向他赔个不是,这样可好?龙少卿,如今你我身陷绝境,你不想办法也罢,倒还有心情计较这点小事,就一点都不为自己的性命担忧吗?”

“想办法?”龙芝笑了笑:“陛下亲笔写下的制敕,将军难道忘了么。你才是奉旨护卫三殿下的人,现在却要我一个礼官想办法。也好,请将军为我猎一头羊,我愿意焚香祷告,祈求上苍,至于上天愿不愿意对我等施以援手,就恕龙芝不能保证了。”

不待赵元衡回答,一阵喧哗倏然从远处扩散开来。是士兵们在喊叫,声音中满是恐惧,赵元衡脸上的怒色一收,惊道:“糟了,大王还在那里。”说罢便提着剑奔向来路。龙芝跟在他身后回到营地,发现这里已乱成一团,大半的人不见踪影,几只苍白丑恶的怪物正与剩下的士兵厮斗。尽管是以寡敌众,但它们力大无穷,灵活异常,围攻的士兵往往还没有触碰到它们,便被捉住,像撕裂布匹般轻易地撕成两半。沿路过去都是残缺不全的人体,泥土都被血泡湿了。

一名郦王的侍从倒在路边,面如土色地按着自己的腹部,半身的衣衫被血浸成了褐色。赵元衡握住他的手臂晃了晃,厉声喝问:“大王呢?大王在何处?”

那侍从的眼睛睁开了些,抬手指向林中某处,勉力道:“有……有怪物追赶,将士们护卫三殿下,往那边逃了。”

赵元衡松开他,头也不回地赶向那处,留那侍卫躺在地上呻吟。龙芝在他身前蹲下,拨开他的手看了看,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,已经回天乏术了。侍从似乎觉察到还有人在身边,抬手摸索几下,喃喃:“求……求求恩人救我……”

龙芝俯身道:“什么?”

对方意识不清,仅是反反复复地哀求。龙芝沉默片刻,回答他:“谁也救不了你。”

说罢,他伸出手,纤长洁白的五指扼住此人的脖颈,陡然使力。对方喉间咯咯数声,极微弱地挣扎了一下,很快便瘫软下来。龙芝看了看他,又松开手,盯着自己掌心看了许久,这才起身,往赵元衡离开的方向找去。

密林被逃跑的人硬生生开辟出一条路,沿途的枝干上还能找到衣物的碎片与血迹,不料行到半途,道路竟然分作两条,通往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。龙芝仅是稍作停顿,旋即果断地选择了左边的窄道,没有多久,便闯入一片空林。入目的景象让龙芝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,原本幽静的山林如今如人间地狱一般,残缺不全的腐尸挂在枝条间,溃烂的面容比恶鬼更加狰狞。地面尸体更多,白骨与血肉层层堆积,浓烈的气味直冲鼻腔。

天光晦暗,有血肉作为养料,这里的草木长得格外好。丛生的枝蔓间鬼影幢幢,哪里都像藏了些什么。龙芝抬起袖子掩住半张脸,才往前踏了一步,就觉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,本能催促他转身就跑,立即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。

他慢慢前行,视线扫过那一具具或没了头颅,或缺少肢体的躯干,四下一片死寂,完全没有生人的气息。就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时,头顶的树叶骤然摇动,一只手从枝条中伸出,抓住了他的肩膀。

“龙少卿——龙芝!”随之探出的是张熟悉的脸,郦王紧紧抓着他,努力把他往上拽:“快上来,快点,被它发现就来不及了!”

龙芝看着对方双手双脚缠在树干上,狼狈而不雅的模样,竟不合时宜地想笑。从前常被圣人训导“坐毋箕,寝毋伏”的郦王,这下是把所受的教诲全忘光了,有了些幼时那个讨人厌的小孩的影子。他没有理会对方的催促,径自问:“三殿下,追赶你的有几只怪物?”

郦王不敢出声,仅是竖起一根手指头。

”一只?”龙芝松了口气,“那容我想想办法。”

听见他说想办法,郦王双目一亮,正欲出声,却见龙芝倏然回头,往身后的密林看去。

那里正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,仿佛只是风吹动枝叶,或是小动物在草木中穿行。待那响动越来越近,一个隐约细瘦的身形也在迷雾中缓缓浮现,像是个动作迟缓的人,一步一步朝他们的方向走来。郦王抓皱了龙芝肩上的衣料,急切地用手势示意他上树。龙芝对他摇摇头,看着那“人”走近,黯淡的光照亮了它的面孔,它高高昂着头,一张脸上没有五官,只有一张不住张合的、巨大漆黑的口。

它走得很慢,脚步放得轻柔,不时停住步子,转动头颅,用枯枝般的手指拨弄那些死尸。龙芝很清楚它的谨慎并不是因为害怕,而是在狩猎,它在搜寻自己的猎物,因而生怕自己弄出响动,惊扰了对方。

郦王神情变得无比僵硬,缓缓松开龙芝,改为按住挂在腰间的佩剑。他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,以为这怪物不能视物,此处又堆积了如此多的腐尸,它不一定能找出自己。不料它刚往两人的方向靠近了些,立即发出一声啸叫,张着利爪朝龙芝冲来。

它袭击得太过突然,以致郦王头脑一热,人已从树上跃了下去,将龙芝护在身后,接连两剑斩在了怪物的手臂上。怪物避开了第一击,旋即抓着剑刃扑上前,伸长脖子想要啃咬持剑的郦王。

郦王无处可避,武器又被牢牢抓住,情急之下松了手,抵住那颗皱纹密布的头颅,拼命往后推。

怪物丢开刀,尖锐的双爪掐住他,张开巨口,满嘴利齿向他噬来。正在此刻,有只手越过他的肩头,捏着一张纸拍在怪物脑袋上。那纸上勾勾画画,不等郦王看清楚写了些什么,一团白光便在他眼前炸开,刺得他紧闭双目,许久都睁不开。

他听见怪物的尖叫声,抓着他的利爪松开了。郦王立刻连退数步,再睁眼时,眼前的怪物消失无踪,不知去了哪里。他惊魂未定,忙去找身后的龙芝,对方躲了躲,还是被他捉住了手腕,郦王急切道:“龙芝,那怪物呢,它为何不见了?”

龙芝朝地上指了指:“它在这里。”

郦王这才发现地上多了堆焦黑粉末,宛如碾碎的木炭。他蓦地回头看龙芝,神情中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,反而带了点探究和惊疑。

良久,他才问:“龙少卿,你会法术?先前遇到那怪物,怎么没见你施展过。”

龙芝道:“这是我从昨夜遇见的妖怪身上学来的妖术。”

郦王悚然一惊,下意识甩开龙芝的手腕,却听龙芝哈哈笑了起来,又道:“和三殿下开玩笑的,我用的是从道观拓来的符咒,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,我也很意外呢。”

“命都差点没了,你竟还有心与我开玩笑?”对方被他捉弄得哭笑不得,又道:“那符咒如此厉害,若你多画几张,我们岂不是再也不用害怕这些怪物了?”

龙芝摇摇头:“以我的能为,一天只能画成一张,对付它们远远不够。”

郦王似乎很失望,却安慰他道:“光这一张已经十分可贵了,没有它,我都不知要怎样摆脱那怪物。方才它抓着我时,我都以为我要……”

说到一半,他忽然变了脸色,重重往龙芝身上推了一把。龙芝没有防备,险些撞在一棵树上,还未站稳,即见一只苍白巨大的怪物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,恰恰抓碎了他的一片衣角。郦王担忧他的安危,马上拾起佩剑,主动朝它迎了上去。

皇子们都是习过武的,郦王受过最精心的教导,技艺更是其中翘楚。可他空有一身武艺,却从未上过战场,刀刃也从未沾染过敌人的鲜血,与这穷凶极恶的怪物搏杀,没多久就落在了下风。龙芝看着他步伐踉跄,从开始的互相对抗逐渐演变为一味的闪避,不由慢慢后退了一步。

救不了了,他想,不知还有多少怪物会找来。以自己的能为,不能再救这个人第二次了。

偏偏这时郦王望向了他,见他怔在原地,登时喊道:“龙芝,你快跑啊,别管我了!”

龙芝又往后退了一步,眼睛映出的仍是郦王与怪物搏杀的画面。这情景看起来其实是很滑稽的,尽管郦王竭尽全力抵挡对手的每一次进攻,想法设法地回击。可在旁人眼里就像是只对鹰亮出爪牙的兔子,他以为的抗争只是在惹人发笑。

很快,郦王连佩剑都被打落了,那怪物被激起凶性,咆哮着冲向手无寸铁的郦王。眼前的情势根本容不得权衡,龙芝奔过去拾起佩剑,趁怪物与郦王厮斗,挥剑狠狠向它的脖颈斩下。

这一剑利落精准,居然比习武的郦王更加出色,锋刃擦过郦王的发髻,怪物都来不及躲避,头颅眨眼间已咕噜噜地滚落在地。而它的躯体竟依旧向前走了两步,抬起双臂去抓身前的龙芝。龙芝吓得握剑的手抖了一抖,但下一刻,有条血淋淋的手臂抱住了怪物的腰身。郦王全身都扑在怪物背上,阻止了它的动作。

龙芝不再犹豫,第二下卸去了怪物的左臂,再由它的右肩刺入,剑锋一转,迅速削掉它的另一只手臂。失去上肢的怪物再也无法造成威胁,最终被龙芝乱刀砍碎,再也不动了。

扔掉那把刃口翻卷的佩剑后,龙芝这才觉得双臂酸沉,汗流了满脸。他抹了把汗,扭头四顾,发现郦王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,一大片醒目暗红的液体沿着他身下的落叶洇开,仿佛是片小小的湖泊,还在向四周蔓延。

“三殿下?”龙芝忙扶起他,惊见郦王颈上豁开了一道深而长的口子,几乎将他的脖子割开一半。仍有鲜血从伤口汩汩淌出,龙芝用掌心使劲将它压住,但显然是徒劳的。郦王身体抽搐,眼睛已经失神上翻,唯有血是温热的,一小股一小股地触着龙芝的掌心。

要怎样才能留住一个将死之人?即使宫中医术最精湛的太医,面对此情此景也只能伏地请罪,除非天上的神佛垂怜,亲手挽救他的性命。然而神佛照临四海,如何能将目光落在一个小小的凡人身上。龙芝静静看着郦王在自己怀中痉挛,那么鲜活激烈的挣扎,很难想象这具身体很快也会冰冷,变得像一片从枝头落下的枯叶般寂静。

救救他吧。龙芝想道:并不是因为他的舍身相助,而是来日方长,没有这个人,自己在宫中的日子也会像老师一样艰难,他和老师不一样,只想过适宜随心的生活。

一团柔和纯净的白光从龙芝掌心亮起,包裹住郦王血肉模糊的脖颈,慢慢地,那道伤口不再流血,翻卷的皮肉也在一点点愈合。与此同时,龙芝脸上的血色开始消退,他原就肌肤雪白,现下更是白中泛出了青,宛如褪了色的陶偶。时间长了,这团白光不似昨夜他在殿中化出的那般稳定,而是明明暗暗,好几次都险些熄灭。

时间一下子变得无比漫长,长得看不到尽头。龙芝扶在对方肩头的手都开始颤抖,他知道自己已经到极限了。在这过程中,郦王的眼中一直盛着他,从最初的涣散无光,到一点一点凝聚起神采,而对方的眼神也由求生的痛苦挣扎变为迷茫,迷茫又变成了震惊与不可置信。

微弱的白光流水般从伤口淌过,最终它也愈合了,连疤痕都没有留下。郦王深深抽了一口气,如同溺水之人乍然获救,一双恢复了清明的眼睛看向龙芝,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:“你在其他人面前施展过法术没有?”

龙芝偏了偏头,颇为疑惑,但还是照实答他:“如今没有了。”

郦王追问:“陛下呢?陛下也没有见过?”

他道:“陛下也没有见过。”

郦王再度长长出了口气,整个人瘫软下来,仍握着龙芝的手。思虑许久,他才道:“龙芝,从今往后,你不要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你会起死回生的仙术,也不要再为任何一人施展它。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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