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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赤练的兄长就死在了他手上,他们的仇也是这样结下的。”

这点倒是与龙芝在百妖传中看到的相吻合,唯一令他不解的,就是裴隐南为何会如此行事。若说他生来就是个残暴的妖也就罢了,可自己与他相处了数日,龙芝看得出裴隐南并不喜爱杀戮。莫非他真像野文中说的那样,修炼了诡异的功法,要在固定的日子大开杀戒,否则就会受到反噬,走火入魔?

龙芝道:“裴隐南无缘无故,就杀了你朋友的兄长么?”

英娘道:“是啊,赤练的兄长也是只活了几千年的大妖,仗着一身修为横行无忌惯了。结果有一天裴隐南突然闯入他的领地,二话不说就要杀他。其实妖与妖之间,杀与被杀,吃与被吃,是再自然不过的事。但裴隐南光杀不吃,赤练觉得他拿自己的兄长取乐,所以一定要为兄长报仇。”

龙芝怔怔地听着,仿佛进入了另一重世界。他在诗书礼乐的教化下长大,进食不仅仅是进食,连器具、姿势、座位方向都有重重规矩。从没想到在另一重世界里,杀戮与进食会这样直白而理所当然。待英娘说完,他轻轻地问:“你们平日里也是这样?居住在山野间,每日修炼、用膳,休息,只做这些事?”

他的话逗笑了英娘,她摇头道:“有的妖会这样,但不是每个妖都这样。我就喜欢隔三岔五做几天人,再做几天蛇,做人有做人的好处,做蛇也一样。”

她腰间的袋子忽然透出微弱的亮光,英娘低头看了看,惊讶道:“哎呀,移行咒的时间快到了,我该带赤练回去了。”说着,她抓住赤练起身,随便把他往自己肩上一放,笑了笑:“这山里的怪物很厉害,像你这样有仙缘的小东西,可千万要跟紧裴隐南,否则会被吃掉的。”

龙芝心中一动,还没来得及追问,英娘与赤练的身形便如水波般浮动扭曲,转瞬不见了。他的眼前只余下一片空旷的黑暗,火堆跳动的光照到远处,有东西一闪一闪地亮起来。待他走过去,才发现是自己方才为阻止赤练,掷过去的碧玉铃铛。铃铛有一角摔碎了,上刻的“凤芝龙木,受命无疆。”缺了一个“疆”字。这铃铛原本没有刻字,是先帝见过了他,亲自给他取了这名字,铃铛上才多了这八个字。每个人与他提起这件往事,语气都十分羡慕,认为这是极大的荣宠。可龙芝从来都不以为然,把人当作一块石头,这算是什么看重?

他将铃铛挂回腰间,蹲在裴隐南身侧看他。他的脸色还是那么差,龙芝用袖口拭去他额角的汗珠,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体温,是病了么?这样的冷天,让裴隐南待在外面一整夜显然是不适宜的。他回头看了看变成一片废墟的楼阁,既无奈又不满,最后只能笨拙地将对方扛在背上,像极了奇闻故事里托着岛屿的仙龟,步履缓慢沉重地向大殿走去。

正殿里灯火通明,戒备森严。戍卫的士兵看见是他,正待行礼,随即又被他背上的裴隐南吓了一跳。尽管裴隐南一张脸都埋在他的颈窝里,可那头卷曲的浓密长发与一身不合时宜的黑衣使他的身份暴露无遗,士兵惊恐道:“龙少卿,您……您杀了这妖怪吗?”

龙芝道:“你看他像不像死了?”

那士兵闻言立即后退了好几步,磕磕绊绊地开口:“您带他进去,惊扰了三殿下怎么办?”

龙芝站在暗处,一张脸隐没在夜色里,幽幽道:“若是不让他进去,明日他醒来就把你们全都吃了。”

对方登时吓得面无人色,任由龙芝慢吞吞地穿过正殿,回到他平日居住的厢房。万幸的是郦王今夜居然没有过来,龙芝把裴隐南往干草堆上一扔,顾不上酸疼的肩臂,只顾着找出方才英娘给自己的瓷瓶,倒出一粒药丸,用舌尖碰了碰。

英娘没有骗他,这的确是蛇毒的解药。龙芝用水化开药丸,一点一点给裴隐南灌了进去。裴隐南双目紧闭,睫毛的影子投在眼睑上,一笔浓得化不开的墨。龙芝看得入神,杯子里的水倒出来了也没有发觉,待到水漫到手背上,才慌忙去揩。水珠沿着裴隐南脸侧滚到了头发里,湿了好大一片,他只能托起对方的头,半抱着他给他擦拭。

擦着擦着,两个人都躺到了一起。其实郦王没有说错,他从小就怕冷,此刻有了另一份体温,的确要舒服许多。龙芝卧在裴隐南身侧,试着往他身边靠近了些,果然没有从前被郦王亲近时的抵触之感。至于是为什么,龙芝也很清楚,到底是他没有把裴隐南当成人来看,谁会讨厌一只漂亮的动物亲近自己呢?

不知什么时候,眼前裴隐南的脸变了,变成了一张洁白的、年轻的女子的面容。她伏在林野的蒿草中,痛苦无比地翻滚。大雨倾盆,让她满头漆黑的长发蜿蜒扭曲,蛇一样缠在她湿透的身躯上。龙芝看见她五指紧紧扣在腹间,尖利的指甲刺进肌肤之中,血混着雨水从她手腕淌下,她陡然昂起脖颈,咬牙切齿地诅咒:“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死,快去死,我根本不想要你!”

在梦中,龙芝看过她千千万万种姿态。无忧无虑的,嚣张恣意的,凶悍冷酷的,唯独眼前这一种最令他锥心刺骨。梦中的雨仿佛也落到了他的身上,他全身僵冷,怎么努力都无法靠近她,只能远远地看着,无助且茫然地喃喃: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
冰冷的水珠从他眼角落下,怎么都擦不尽,他挣扎得筋疲力尽,遥遥地望着她道:“我也不是故意想到这世上来的。”

“喂,醒醒。”有人在耳边唤他,清朗年轻的嗓音,像是露水落进池塘里:“你怎么在哭啊?”

眼睛被泪水糊住了,龙芝好不容易才睁开,入目是张黑发金瞳,眉目深邃的面孔,那么漂亮,连晨光都映亮了。对方一见他睁眼便露出了笑容,把雪白锋利的齿尖都笑了出来,一种没心没肺的快乐:“你脸上沾了好多灰,好难看,我一看见你就吓醒了。”

梦中的情绪尚未从龙芝身上抽离,他既委屈又难堪,索性背过身,胡乱用袖子抹脸。偏偏裴隐南一点都不识趣,还要俯下身来看他,甚至对他指指点点:“这边、这边、这边也有。你一点都没擦干净。”

龙芝恼羞成怒,一把扯过裴隐南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手臂,张口咬了上去。

昨夜道观中异象丛生,妖气冲天,吓坏了道观中的一众凡人。郦王待在自己的房内,由赵元衡陪同着,战战兢兢地过了一夜。其间他数次想去寻找龙芝,都被劝了回来,要遣人出去,士兵们都畏惧妖物,互相推诿,最终也不了了之。

今日一早,就有士兵来报,道是龙芝回来了,可他不单是自己一人回来,居然还带着那只妖。先前赵元衡说龙芝与观中妖物似有牵连时,郦王还不肯相信,如今亲耳所闻,当下便将手里的茶碗重重放回原处,大步流星地往龙芝厢房去了。赵元衡拦他不及,忙不迭跟了过去,及至来到厢房外,郦王原本气势汹汹的,一副要拿人问罪的样子。但待他的手触到紧闭的门扉,听到里面传出的交谈声,他反倒将手缩了回去,看向跟来的赵元衡。

赵元衡曾与裴隐南正面交锋过,远比郦王更加忌惮他,可此情此景,他无法拒绝,唯有硬着头皮上前,一把推开了门。

厢房空荡荡的,没有屏风帐幕遮挡视线,淡金色的晨光笔直地穿过室内,照亮了里面的一人一妖。龙芝挣扎着从黑发黑衣的高大妖怪臂弯中探出头来,发髻散了,凌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张窄而小巧的脸,眼睛被水洗过一般乌润明亮,眼眶红肿,仿佛哭过。可他却是一副气冲冲的神情,很生动,是郦王从未见过的生动。触到郦王的视线后,他脸上的怒气就如水面上的雾气一般,骤然被风吹散了,再度回归成波澜不兴的平静。他也不说话,就这么亲密地倚在那只妖物怀中,全神贯注地看着郦王,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。

郦王不慎与他身后的妖四目相对,那双金色的眼睛一片冰冷,倘若美丽也有危险性的话,这妖绝对是动魄惊心的。郦王下意识地退后几步,意识到自己的怯懦后,他立刻板起脸,对龙芝道:“龙少卿,这可是个杀过人的妖物,还不过来!”

“龙少卿?”那妖低头看怀里的人:“你叫龙少卿?”

在郦王暗含威胁的炯炯逼视下,龙芝一动不动,甫张口,却是为了回答裴隐南:“这不是我的名字。”

裴隐南点点头,又问:“要过去吗?”

不等龙芝开口,郦王先按捺不住了,含怒道:“把你的手从他身上拿开。”

郦王身后站着赵元衡,对方将手按在刀柄上,神情戒备,龙芝的视线穿过他们,看见守在门外的士兵,甲胄铁衣,秩序井然。这是他自小生长于其中的世界,尽管这个世界有许多讨厌的规矩、讨厌的人,可龙芝熟悉了它们十九年,早已不愿改变了。他总是安于现状的,一两件新鲜的事物会叫他好奇,若新鲜的事物太多,便只会让他恐惧。

他扭头看裴隐南,裴隐南也在看他,疾言厉色的郦王在对方眼里,或许就和一根柱子,一块青砖差不多。裴隐南是新鲜的、有趣的,但裴隐南身后那片无边无际的世界却叫他惧怕,他恨透了长安清晨那绵绵不尽的鼓声,却也无法想象摒弃了鼓声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。

兴许是从龙芝的眼神中解读到答案,裴隐南搭在他肩头的手慢慢放开了。见龙芝仍盯着自己,他朝郦王那边抬了抬下巴,满不在乎的语气:“去啊。”

郦王亦着急地催促:“龙少卿,快过来。你不必害怕,我会护着你的。”

龙芝正要起身,视线不经意从裴隐南身上掠过,蓦地顿住了。对方撑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揪着干草,手背青筋凸浮,指尖在轻轻地颤抖。觉察到他的注视,裴隐南很快缩回手去,随即又在草垫上拍了拍,那么拙劣的掩饰。

“你都不问我叫什么。”龙芝忽然道。

裴隐南抬起头,真心实意地疑惑:“为什么要问?”

可龙芝根本不管他答了什么,再度往他身边一坐,自顾自地说:“你不问,我就不走了。”

“龙芝!”郦王直接唤了他的名字,腔调是前所未有的严厉:“别忘了你的身份,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?”

龙芝淡淡道:“臣累了,不愿走动,三殿下请回吧。”

这话冒犯至极,郦王听罢,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,连眼眶都泛起了红,许久都说不出一个字。赵元衡见状,也顾不上那么多了,大步走向龙芝,口中喝道:“我看你是被这妖迷了心窍,身为臣工,竟连规矩体统都忘得一干二净。还不与我过来,现在谢罪还来得及,否则等回到长安,我将此事上报天听,那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事了。”

他正要去抓龙芝,然而尚未触到对方的肩膀,坐在一旁的裴隐南陡然抬起手,五指虚虚一握。赵元衡登时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卡住脖颈,整个人高高悬起,脚尖在空中疯狂踢蹬。裴隐南毫不理会惊骇挣扎的赵元衡,仅对郦王笑道:“规矩体统?在这里,只有我的话才算是规矩。一群命都保不住的蝼蚁,还有闲心做占山为王的梦吗?”

语罢,裴隐南松开手,赵元衡重重跌回地面,面色青紫地连连呛咳。郦王噤声了,门外的士兵听见动静,一齐从门口涌入,个个拔刀出鞘,瞪大双眼看着裴隐南,却始终无人敢上前半步。

裴隐南冷声道:“滚出去,再敢打扰我,小心连做梦的脑袋都没有了。”

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厢房转瞬之间就空了,最后一名内侍离开前,甚至哆哆嗦嗦地合上了门,生怕房中的妖怪冲出来将郦王生吞活剥。房内再度暗了下去,只余下从窗外投进来的一束光,斜打在裴隐南发间。龙芝离他很近,清楚地看见他的鬓发湿透了,连浓秀的长眉都闪着水色,明明自己已经快将他治好了,为何还会这样?

裴隐南没有理会他的意思,径自往草堆中一倒,闭着眼道:“你也不许打扰我。”

那道日光从他的发间移到脸上,龙芝犹豫片刻,还是伸出手,替他遮在眼前。裴隐南睫毛颤了颤,没有说话,默许了他的行为。

龙芝轻声道:“不许我打扰你,那为何还要阻止他们将我带走?”

“你不是自己不愿走么,与我有什么相干,我只是嫌他们太吵。”

龙芝立刻问道:“那你要不要问我的名字?”

裴隐南蹙起眉,不耐烦道:“我都知道了。”

“知道什么?”

对方长长地叹了口气,蓦地睁开眼来,一线阳光落进他的眼底,那片清透的眼波宛如夏日的太液池:“你不必告诉我名字,也不必打听太多我的事。萍水相逢的人,就这样随便谈谈天就很好,了解对方太多是不会有好处的。”

从对方口中听见“萍水相逢”四个字,龙芝心头乍然泛起一点失落。从前在宫中时,他曾遇到过一只奄奄一息的狸奴,它不知被何人打断了双足,一身狼藉地在污泥中哀叫,站起又跌倒。龙芝将它带了回去,花了两个日夜才将它治愈。第三日它好全了,龙芝端着食物去找它,不料刚把它从笼中放出,猫便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,没有半点留恋。

不过裴隐南和狸奴不一样,与之相比,自己才更像是那只被拾到的狸奴。

“那有何难,”他不肯认输,低着头道:“等到分别之后,把一切都忘掉就好了。”

裴隐南嘴角勾了勾,眼睛里也浮起笑意,认真地看他:“用多久忘掉?”

因对方相貌与青年人无异,嗓音也十分年轻,所以即便两人相识了好些天,龙芝都不曾对裴隐南的年纪有过十分清晰的认知。如今他陷在这双金黄澄明的眼睛里,看到对方近似包容的神情,才恍然发觉眼前的人并非与自己同龄,他比他年长,并且年长了好几千岁。十九岁的自己在裴隐南面前,简直和一个小孩子没有区别。

他莫名地觉得紧张,心跳得厉害,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,只能故作不以为然:“今天分别,明天就忘了。”

裴隐南扑哧一声笑起来,翻过身去,连肩膀都在颤动。龙芝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可笑,因此颇为恼怒,可兴师问罪的话刚到嘴边,忽然又记起对方的伤势。能笑得如此开心,应当是好转了不少吧,可惜自己眼下一点法力都没有,想要查探都无从下手。

他板着脸去推裴隐南,好几次后对方才回头,忍俊不禁地问他:“又要做什么?”

龙芝没好气道:“给我看看你的伤。”

这次裴隐南倒很配合,任由龙芝解开他的衣襟查看。先前龙芝施法太过仓促,那道被窄刀贯穿的伤口果然没有完全愈合,血肉模糊的一片。这样骇人的伤若是放在凡人身上,怕是性命都难以保全,而裴隐南居然还能够和他谈笑,是一点都不觉得疼吗?

他一言不发地给对方上药,下手很重,显然仍对刚才裴隐南嘲笑自己一事耿耿于怀。裴隐南亦没有再开过口,龙芝本以为他也不打算理会自己了,然而药涂到一半,忽觉一物从膝上盘了过来,柔软且灵活地从他腿上卷过。他以为是蛇,吓了好大一跳,不料低下头去,入目却是一条毛茸茸的、漆黑修长的东西,从裴隐南身下探出,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地面拍拂。

龙芝看着它,几乎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:“这是……什么东西?”

“我的尾巴。”裴隐南揶揄道:“难道你连尾巴都没有见过吗?”

又是一日清晨,龙芝半梦半醒之间,忽然听见外面喧闹起来,士兵们吵吵嚷嚷的,似在向赵元衡报告些什么。不久之后,谈话声停了,廊上却一直有人来来去去,影子在窗纸上不停晃动,搅得人心烦意乱。睡是睡不成了,龙芝披衣起身,路过裴隐南时,脚步不由顿了顿。

裴隐南侧身躺着,吐息轻柔,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在假寐。顺着他的衣摆看下去,那条漆黑修长的尾巴果然还在,一动不动地搭在干草中,尾梢柔软地勾着裴隐南的小腿。龙芝的心一时间跳得飞快,悄悄蹲下身,伸手朝尾巴探去。

就在指尖即将触到它的那一霎,尾巴突然扫向了别处,让龙芝抓了个空。底下的人同时翻过身来,神情无奈地看他:“昨日答应过我的话,现在就不记得了?”

龙芝把手背到身后,小声道:“我又没有碰到。”

他的语气竟然还藏着些微不满,裴隐南嗤笑一声,主动将尾巴往龙芝的方向一拂。龙芝立即被吸引了,再次飞快地出手。可惜对方反应比他更敏捷,避开的同时不高兴地驱赶他:“走开,别打扰我休息。”

真小气,尾巴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,凭什么碰一下都不可以?

龙芝转身就走,离开时重重把门一合,发出好大一声响。守在外面的侍卫见到他,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,半晌过去才记得向他行礼,都有些战战兢兢的。龙芝知道他们在害怕些什么,也懒得理会,径自问道:“你们吵闹一早上,是发生什么事了?”

几人你看我我看你,神情犹疑,龙芝亦不催促,只将双手笼在袖中,一言不发地看他们挤眉弄眼。最终一名年纪最轻的侍卫上前,叉手道:“昨日将军率人去山中打猎,不料途中遇到怪物,直至今早才回来。有几人身受重伤,将军急着寻找医侍替他们诊治,故闹出了不小的动静。”

龙芝听罢一怔,疑道:“打猎?粮草已经耗尽了?”

年轻的侍卫低下头去,沉声回答:“两日前就不够了,将军仁善,不忍看大家受饥挨饿,便亲自率领将士外出畋猎,勉强换来了些吃食。”

龙芝身为神卿,自然有些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,口腹之欲就是其中一项。他并不需要日日进食,有时候两三天吃一顿也没什么大碍,以致他完全没有想到,众人在山中耽搁这许多日,粮食是会不够的。要在这样一座山中游猎,无疑是拿性命做赌注,仅凭观中的这些人,恐怕再遇上几次事故就会所剩无几。

留给他的时日,也同样所剩无几了。

他怀着满腹心事,不知不觉走到了前庭,转过一座假山,忽见前方花树下站着两个人,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。

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,那两人一齐转头朝他看来,却是郦王与赵元衡。赵元衡见到他,居然一反常态地露出笑容,招手道:“龙少卿,你来,我正有一事相问。”

龙芝半信半疑地走近,看了看神情和善的赵元衡,又看向面色凝重的郦王,颇为警惕:“什么事?”

“你看看这个。”赵元衡将一物递向他:“我在一处山洞里发现的。”

对方递来的东西灰扑扑的,沾满尘土,龙芝拂了几下,才发现是半面锈迹斑斑的镜子。与寻常铜镜不一样的是,这面镜子背面镌刻着阴阳双鱼,左右两侧有道门符箓。待龙芝掸净泥污后,灰暗的镜面竟乍然流转过一道淡淡华光,他腰间的铃铛似有感应,无风自动,碰出叮铃一声。

龙芝手指一颤,苦苦寻找多日的东西忽然出现在眼前,他的惊讶远远盖过了喜悦:“何处的山洞?”

赵元衡道:“离道观不远,走个三四里便到了。”

郦王也倾过身来看,不过他与赵元衡是肉眼凡胎,无法窥见任何不寻常之处,只能问龙芝:“这是古物么,看着像是道士用的,莫非是仙器?”

听到仙器二字,赵元衡投在龙芝身上的视线陡然锐利了几分,附和道:“此物在暗中亦有光,像是半个月亮一般,绝不是凡物。”

龙芝笑了笑,不动声色地收起了镜子,只道:“大概是哪位道士留下来的吧,这镜子除去会发光之外,并没有任何奇异之处。烦请将军改日带我去那山洞看一看,说不定还有别的东西藏在那里。”

赵元衡道好,顿了顿,终是忍不住发问:“是与这道观有关系的东西?”

“有没有关系,只有找到了才能知道。”

他的回答显然没有打消赵元衡的疑虑,不过对方这次很识趣,没有多问便告辞离去了。龙芝本想也找个借口走开,不料郦王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,抢在他开口之前道:“龙少卿,你陪我走走,我有话想与你说。”

语罢,他立即负着手走向庭院深处,根本不给龙芝拒绝的机会。士兵们一连拘在道观里好几日,没有其他事可做,赵元衡怕他们无聊生事,索性让众人将这蓬蒿满径的庭院收拾了一番。如今砖缝中的杂草都被拔去了,庭中水池里的荇藻也捞得一干二净,幽绿的水面上时时泛开小小的涟漪,是小虫在弹跳游曳。龙芝立在池边目不转睛地看,视线随着小虫从这头漂到那头。郦王走出去好几步才发现龙芝没跟上自己,待发现他在干什么之后,一时间好气又好笑,心头那簇燃烧了好几日的野火,也在此刻悄无声息地熄灭了。

是啊,他们又不是第一天相识,如此天真又古怪,干净得如同山巅第一捧雪的龙芝,怎样会是赵元衡口中那等沉迷美色的浮浪少年。那妖物生得倾国倾城又有什么用,龙芝从小到大连女色都不曾沾染过,再美好的皮相在他眼中大概都与枯木土石无异,自己也是庸人自扰,竟会疑心他与那妖生情。

不过郦王希望龙芝把其他人看作草木,自己却不愿做对方眼中的草木。他横下心,往龙芝身边走近一步,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。龙芝回过神来,挣了几下没有挣开,不禁蹙眉道:“您这是在做什么?”

郦王为了制住他也花了很大力气,数次被推开后,他也不耐烦起来,沉声道:“别动,别动——你是挣不开的!你是上苍钦定的神卿,我是陛下将立的上嗣,龙芝,你注定为我而生。”

龙芝微微瞪大眼睛,不可置信地开口:“三殿下,你疯了。”

“我不是在说疯话。”郦王捉着他的手腕用力一扯,让龙芝几乎跌进了自己怀中,附在他耳边笑道:“我的阿兄早已失了圣心,待我一回长安,陛下便会废了他。你以为赵元衡为何对我唯命是从,区区一名亲王,根本不值得他豁出性命。唯有储君,才能让陛下的亲卫舍生忘死,就算你此时挣脱又如何,你这辈子都无法摆脱我了。”

没有法力加持,龙芝完全不是自幼习武的郦王的对手。对方见他挣脱不得,动作愈发放肆,甚至紧紧环住他的腰,用鼻梁磨蹭他的鬓发。纠缠之间,龙芝嗅到对方身上的气味,夹杂着熏香与男子身上常有的味道,混在一起十分浑浊,令眼前的人也变得面目可憎。他终于动了怒,狠命将对方一把推开了,冷笑道:“三殿下未免高兴得太早了,今日陛下可以更立你为储君,他日亦能改立你的任何一位兄弟。就算殿下侥幸得握至高权柄,焉知将来会不会有王朝倾覆的一日,殿下想要一辈子,还是先守好自己的江山再说罢。”

抛下这番堪称离经叛道的话后,龙芝转身便走,再也没有看身后的郦王一眼。尽管对方没有再追上来,但他的话音,还有说话时那番胜券在握的神情依旧在龙芝脑中盘桓不去。他捏着袖子,在郦王触碰过的那只手腕上擦了又擦,连呼吸都气得发抖。他平生最讨厌被勉强,而郦王这般不顾他的意愿,强行将他视为囊中物的行径更是让他怒火中烧。此刻龙芝只恨自己修行低微,若今日站在这里的人是裴隐南,郦王是绝不敢如此放肆的。

他回到厢房,里面静谧无声,干草堆上空无一人,裴隐南不知去了哪里。

在两日之前,他们偶尔才见一面,龙芝并不觉得见不到对方是件多大不了的事。可经由两日的朝夕相对,一切突然变得不一样了。龙芝在房内找不到他,立即又去竹林中转了一圈,害怕对方是不告而别——明明他以往从未这样担忧过。

竹林中也不见人,龙芝满腔失望地推开厢房的门,一抬头,登时愣在了原地。

裴隐南就倚在窗边,正握着自己一把头发缓缓擦拭。他身上湿淋淋的,仿佛刚从水中出来,衣襟大敞着,犹有水珠沿着他的颈项滑落,打在金棕色的结实胸膛上。

擦了许久的头发,他才注意站在门前的龙芝,不解地向他投来一瞥:“做什么这样看着我?”

一对上这双金色的眼眸,龙芝一颗心蓦然变得酸涩沉重,喉咙发胀,连嘴角都忍不住抿紧了。他默不作声地将门一合,走到裴隐南面前,扯住了对方的袖子。

“我要你答应我的第二个条件。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含着无法克制的委屈:“你离开这座山的时候,把我也一起带走,我不想再做龙少卿了。”

裴隐南并没有立即给出回答,他扯出衣袖,在身侧拍了拍,示意龙芝坐下。

龙芝慢慢挪到他身边,脸侧被早春的阳光照着,轻柔地发着热。裴隐南仍在擦拭自己半湿的长发,动作不紧不慢的,伴着他的动作,他身上那份混着柑橘微辛气息的暖香时有时无地从龙芝鼻端拂过,轻缈得像梦一般。龙芝急促的呼吸不知不觉放慢了,人也渐渐放松下来,抱着膝盖沉默地注视身侧的人。过去好久,裴隐南才放下手中的巾帕,修长的手指插入发间梳理几下,对上他的视线:“真的想好了?”

龙芝点了点头。

“下山之后呢?”裴隐南追问:“没有人教你如何修炼,你打算在民间做一个普通人吗?”

这问题龙芝无法回答,他不好意思告诉对方,自己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做一个普通人。他的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儒生,饱读诗书,在柴米油盐上却一窍不通,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也一样。龙芝早已习惯将生活中的所有琐事交由仆役打理,若有一天要他独自谋生,他怕是要把自己活活饿死。

犹豫一阵后,龙芝小声道:“你可不可以教我修行?”

裴隐南笑了:“不是不要我当你的老师么?”

“我又找不到其他人。”龙芝答得理所当然:“反正你没有别的事可做,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。你就带着我,我还可以陪你说说话,免得你一个人那样无聊。”

他把一切都设想得很圆满,以致裴隐南拒绝时,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。对方似乎看出他的不确信,重新说道:“我不会教你,也不需要有人陪我说话。当初我们说好的,我只替你做两件事,你不该要求更多。”

对方拒绝得如此直白,直白得简直令龙芝难堪。他不服气道:“那我不和你说话,你随便教教我,我学会后就马上离开,绝不给你惹麻烦,这样都不行吗?”

“龙芝,”裴隐南叹了口气,第一次叫他的名字:“你留在我身边,已经是件很麻烦的事了。”

龙芝怔住了,尽管他们相识的时间不长,但在这些天里,对方与他一同经历过生死,共度过寒夜,他几乎把裴隐南当作朋友来看待了,却没料到在对方眼中,自己只是一个麻烦而已。他忍不住想为自己辩解,不相信自己差到了这种地步:“若是没有我这个‘麻烦’,你恐怕早就死于重伤不愈了。”

裴隐南道:“没有谁会日日都受伤,”顿了顿,他又笑着补充:“你也不是世上唯一能够治好我的人。”

这还是他头一回在龙芝面前用这种口吻说话,漫不经心且冷漠,陌生得仿佛龙芝从未认识过这个人。龙芝许久不知该答什么,只觉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,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,最终只挤出一句:“我以为妖和人是不一样的。”

说完,他像是根本不需要听到对方回答一般,摔上门便离开了。裴隐南只看见他洁白的袍角在门缝间一扬,人转眼间就走出长廊,灿烂的春光落在他笔直的背脊、匆匆的步伐上,连背影都在生气。裴隐南一手支着下巴,趴在窗前看他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中,又想起他离去前说的“妖和人不一样”,眼底慢慢浮起一点笑影。真是年纪太小了,既骄傲又脆弱,禁不住一点刺激。他都想不起自己在龙芝这个年纪是什么样子,十八九岁,对于人来说算是小半程的寿数,对妖来说却仅是漫漫长河中的一捧水而已。

大概也是他活得时间太久,久到遗忘了自己的天性,竟然就这么任由龙芝闯进自己的生命里。他是随时能够抽身的,可那样对龙芝来说太不公平。只有未曾真正经历离别的人,才会说出“今天分别,明天就忘了”这样天真的话。人生在世,能保持这份天真何尝不是一件幸事,龙芝救过他的命,他不能恩将仇报,亲手打碎他的天真。

一阵熟悉的剧痛自肺腑中腾起,很快扩散开来,钻入他的四肢百骸。裴隐南屏住呼吸忍受它,像这数百年来每一次发作时一样。他的躯壳仿佛变成了一片火海,血肉被灼烧,连魂魄都在焦土中辗转。没多久就有汗水沿着他的下颌滴落,打在青筋毕露的手背上,昏沉中,有样柔软的东西圈住了手腕,收得很紧,裴隐南睁开眼看了看,发现是自己的尾巴。

他笑起来,俯身枕在自己臂上,鼻尖埋在尾巴里,像幼年蜷缩在母亲身前的姿势。

自这日与裴隐南置气开始,龙芝就再也没见过对方。起先他还不平过,明明是他的厢房,为什么避开的人反而变成了自己。然而当他气冲冲地折返后,发现裴隐南趴在窗台上睡了过去,对方睡前应当不太好受,气色很差,嘴唇发白,一副重伤未愈的样子。龙芝静静看了半晌,最终退了出去,他自己都有些不明白,为何对裴隐南这样狠不下心。

数日后,赵元衡找到与侍从们待在一起的龙芝,邀他与他们一同外出狩猎,顺便去那座山洞查探。龙芝一直记挂着那半面奇异的镜子,闻言便应了下来,正准备随着赵元衡去挑选马匹,不想一出门便撞上了郦王。

郦王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,很快转向穿戴好甲胄,背着弓箭的赵元衡,蹙眉道:“此次外出,一切可准备妥当了?”

赵元衡道:“万事俱备,大王尽可安心。”

郦王颔首,淡淡道:“照顾好龙少卿,若有不测,务必先将他送回,其他不紧要的东西,丢了便丢了。”

龙芝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,任他们一问一答,待到赵元衡与郦王道了告辞,他本要和对方一同离开,却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。

一日没有离开朝堂,他便一日不能违抗对方的命令。龙芝转过身,垂眼道:“三殿下有什么吩咐?”

他的眉色颇浅,微微弯曲,似纤细的弦月,底下的眼睛是一泓清池,眼皮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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