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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场暴雨过后,天色尚未放晴,幽绿的山林中水气萦绕,四处都雾茫茫的。众人害怕撞上怪物,不敢走出太远,最后找了条溪流暂作休整。郦王昼夜奔波,早已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,坐下没多久便靠着石头昏睡过去。赵元衡率领几名部下巡视一圈,回来便四处寻找龙芝,最后在一棵树后发现了他。龙芝席地而坐,手握着那挂碧玉铃铛轻抚,不知在想什么。说来也奇怪,同样是奔逃了一天一夜的人,其他人形容狼狈,满面土色,唯独他一身纤尘不染,连发髻都整整齐齐。

“龙少卿,”他对龙芝招了招手,示意他上前:“借一步谈谈。”

龙芝将那挂铃铛系回蹀躞带上,仔细整理好,这才起身,随他沿着溪流走了一段路。待来到一处无人的所在,龙芝停住脚步,问道:“将军想问什么?”

赵元衡道:“昨夜闯入道观的那个……究竟是何物?龙少卿先前不是说,那道观可以驱逐妖鬼,使它们不能近前么,为什么他还能闯进来?”

龙芝摇摇头:“我亦不知。”

“你怎么会不知道?”赵元衡有些不信,蹙眉道:“先帝亲封的太常寺卿,代代相传的神子,对于神鬼之事应当是再清楚不过的。”

龙芝笑道:“仙人尚不能算尽世事,我不过一个凡人,怎么可能无所不知。将军从前不也说过,道文佛法,皆是虚妄语,与其信那虚无缥缈的东西,不如多练武艺来得实在。“

赵元衡疑道:“这是我说的,我怎么不记得了?”

龙芝道:“十年前元正宫宴上,我与老师就坐在将军对面,听得一清二楚呢。”

经他提醒,赵元衡总算找回一点模糊的记忆。元正冬至……是了,那时候龙芝的老师,前任太常寺卿还在世。他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,诗赋尚可,可放在满朝文武之中,他的这点造诣就很不够看了。今上倚仗武力从兄弟手中夺来了皇位,对于神仙之说颇为抵触,龙芝的老师首当其冲,时常受到斥责,是几任神卿中最狼狈的一个。以赵元衡为首的一众武将时常拿他谈笑,即便当着对方的面也不收敛。前任太常寺卿听见了,也不过淡淡地苦笑一下,不计较,也无法计较。

只是没想到十年前的事情,龙芝竟能记得这般清楚。赵元衡面上有些挂不住,强行挤出一丝笑容:“十年前你才九岁罢,小孩子听不懂打趣的话,难为你记到现在。”

龙芝直直看着他的眼睛:“若真是打趣,为何你们笑时,老师一点都不高兴?”

赵元衡不愿与他为此事纠缠,皱着眉道:“罢了罢了,你觉得我冒犯了尊师,那我在这里向他赔个不是,这样可好?龙少卿,如今你我身陷绝境,你不想办法也罢,倒还有心情计较这点小事,就一点都不为自己的性命担忧吗?”

“想办法?”龙芝笑了笑:“陛下亲笔写下的制敕,将军难道忘了么。你才是奉旨护卫三殿下的人,现在却要我一个礼官想办法。也好,请将军为我猎一头羊,我愿意焚香祷告,祈求上苍,至于上天愿不愿意对我等施以援手,就恕龙芝不能保证了。”

不待赵元衡回答,一阵喧哗倏然从远处扩散开来。是士兵们在喊叫,声音中满是恐惧,赵元衡脸上的怒色一收,惊道:“糟了,大王还在那里。”说罢便提着剑奔向来路。龙芝跟在他身后回到营地,发现这里已乱成一团,大半的人不见踪影,几只苍白丑恶的怪物正与剩下的士兵厮斗。尽管是以寡敌众,但它们力大无穷,灵活异常,围攻的士兵往往还没有触碰到它们,便被捉住,像撕裂布匹般轻易地撕成两半。沿路过去都是残缺不全的人体,泥土都被血泡湿了。

一名郦王的侍从倒在路边,面如土色地按着自己的腹部,半身的衣衫被血浸成了褐色。赵元衡握住他的手臂晃了晃,厉声喝问:“大王呢?大王在何处?”

那侍从的眼睛睁开了些,抬手指向林中某处,勉力道:“有……有怪物追赶,将士们护卫三殿下,往那边逃了。”

赵元衡松开他,头也不回地赶向那处,留那侍卫躺在地上呻吟。龙芝在他身前蹲下,拨开他的手看了看,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,已经回天乏术了。侍从似乎觉察到还有人在身边,抬手摸索几下,喃喃:“求……求求恩人救我……”

龙芝俯身道:“什么?”

对方意识不清,仅是反反复复地哀求。龙芝沉默片刻,回答他:“谁也救不了你。”

说罢,他伸出手,纤长洁白的五指扼住此人的脖颈,陡然使力。对方喉间咯咯数声,极微弱地挣扎了一下,很快便瘫软下来。龙芝看了看他,又松开手,盯着自己掌心看了许久,这才起身,往赵元衡离开的方向找去。

密林被逃跑的人硬生生开辟出一条路,沿途的枝干上还能找到衣物的碎片与血迹,不料行到半途,道路竟然分作两条,通往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。龙芝仅是稍作停顿,旋即果断地选择了左边的窄道,没有多久,便闯入一片空林。入目的景象让龙芝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,原本幽静的山林如今如人间地狱一般,残缺不全的腐尸挂在枝条间,溃烂的面容比恶鬼更加狰狞。地面尸体更多,白骨与血肉层层堆积,浓烈的气味直冲鼻腔。

天光晦暗,有血肉作为养料,这里的草木长得格外好。丛生的枝蔓间鬼影幢幢,哪里都像藏了些什么。龙芝抬起袖子掩住半张脸,才往前踏了一步,就觉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,本能催促他转身就跑,立即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。

他慢慢前行,视线扫过那一具具或没了头颅,或缺少肢体的躯干,四下一片死寂,完全没有生人的气息。就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时,头顶的树叶骤然摇动,一只手从枝条中伸出,抓住了他的肩膀。

“龙少卿——龙芝!”随之探出的是张熟悉的脸,郦王紧紧抓着他,努力把他往上拽:“快上来,快点,被它发现就来不及了!”

龙芝看着对方双手双脚缠在树干上,狼狈而不雅的模样,竟不合时宜地想笑。从前常被圣人训导“坐毋箕,寝毋伏”的郦王,这下是把所受的教诲全忘光了,有了些幼时那个讨人厌的小孩的影子。他没有理会对方的催促,径自问:“三殿下,追赶你的有几只怪物?”

郦王不敢出声,仅是竖起一根手指头。

”一只?”龙芝松了口气,“那容我想想办法。”

听见他说想办法,郦王双目一亮,正欲出声,却见龙芝倏然回头,往身后的密林看去。

那里正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,仿佛只是风吹动枝叶,或是小动物在草木中穿行。待那响动越来越近,一个隐约细瘦的身形也在迷雾中缓缓浮现,像是个动作迟缓的人,一步一步朝他们的方向走来。郦王抓皱了龙芝肩上的衣料,急切地用手势示意他上树。龙芝对他摇摇头,看着那“人”走近,黯淡的光照亮了它的面孔,它高高昂着头,一张脸上没有五官,只有一张不住张合的、巨大漆黑的口。

它走得很慢,脚步放得轻柔,不时停住步子,转动头颅,用枯枝般的手指拨弄那些死尸。龙芝很清楚它的谨慎并不是因为害怕,而是在狩猎,它在搜寻自己的猎物,因而生怕自己弄出响动,惊扰了对方。

郦王神情变得无比僵硬,缓缓松开龙芝,改为按住挂在腰间的佩剑。他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,以为这怪物不能视物,此处又堆积了如此多的腐尸,它不一定能找出自己。不料它刚往两人的方向靠近了些,立即发出一声啸叫,张着利爪朝龙芝冲来。

它袭击得太过突然,以致郦王头脑一热,人已从树上跃了下去,将龙芝护在身后,接连两剑斩在了怪物的手臂上。怪物避开了第一击,旋即抓着剑刃扑上前,伸长脖子想要啃咬持剑的郦王。

郦王无处可避,武器又被牢牢抓住,情急之下松了手,抵住那颗皱纹密布的头颅,拼命往后推。

怪物丢开刀,尖锐的双爪掐住他,张开巨口,满嘴利齿向他噬来。正在此刻,有只手越过他的肩头,捏着一张纸拍在怪物脑袋上。那纸上勾勾画画,不等郦王看清楚写了些什么,一团白光便在他眼前炸开,刺得他紧闭双目,许久都睁不开。

他听见怪物的尖叫声,抓着他的利爪松开了。郦王立刻连退数步,再睁眼时,眼前的怪物消失无踪,不知去了哪里。他惊魂未定,忙去找身后的龙芝,对方躲了躲,还是被他捉住了手腕,郦王急切道:“龙芝,那怪物呢,它为何不见了?”

龙芝朝地上指了指:“它在这里。”

郦王这才发现地上多了堆焦黑粉末,宛如碾碎的木炭。他蓦地回头看龙芝,神情中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,反而带了点探究和惊疑。

良久,他才问:“龙少卿,你会法术?先前遇到那怪物,怎么没见你施展过。”

龙芝道:“这是我从昨夜遇见的妖怪身上学来的妖术。”

郦王悚然一惊,下意识甩开龙芝的手腕,却听龙芝哈哈笑了起来,又道:“和三殿下开玩笑的,我用的是从道观拓来的符咒,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,我也很意外呢。”

“命都差点没了,你竟还有心与我开玩笑?”对方被他捉弄得哭笑不得,又道:“那符咒如此厉害,若你多画几张,我们岂不是再也不用害怕这些怪物了?”

龙芝摇摇头:“以我的能为,一天只能画成一张,对付它们远远不够。”

郦王似乎很失望,却安慰他道:“光这一张已经十分可贵了,没有它,我都不知要怎样摆脱那怪物。方才它抓着我时,我都以为我要……”

说到一半,他忽然变了脸色,重重往龙芝身上推了一把。龙芝没有防备,险些撞在一棵树上,还未站稳,即见一只苍白巨大的怪物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,恰恰抓碎了他的一片衣角。郦王担忧他的安危,马上拾起佩剑,主动朝它迎了上去。

皇子们都是习过武的,郦王受过最精心的教导,技艺更是其中翘楚。可他空有一身武艺,却从未上过战场,刀刃也从未沾染过敌人的鲜血,与这穷凶极恶的怪物搏杀,没多久就落在了下风。龙芝看着他步伐踉跄,从开始的互相对抗逐渐演变为一味的闪避,不由慢慢后退了一步。

救不了了,他想,不知还有多少怪物会找来。以自己的能为,不能再救这个人第二次了。

偏偏这时郦王望向了他,见他怔在原地,登时喊道:“龙芝,你快跑啊,别管我了!”

龙芝又往后退了一步,眼睛映出的仍是郦王与怪物搏杀的画面。这情景看起来其实是很滑稽的,尽管郦王竭尽全力抵挡对手的每一次进攻,想法设法地回击。可在旁人眼里就像是只对鹰亮出爪牙的兔子,他以为的抗争只是在惹人发笑。

很快,郦王连佩剑都被打落了,那怪物被激起凶性,咆哮着冲向手无寸铁的郦王。眼前的情势根本容不得权衡,龙芝奔过去拾起佩剑,趁怪物与郦王厮斗,挥剑狠狠向它的脖颈斩下。

这一剑利落精准,居然比习武的郦王更加出色,锋刃擦过郦王的发髻,怪物都来不及躲避,头颅眨眼间已咕噜噜地滚落在地。而它的躯体竟依旧向前走了两步,抬起双臂去抓身前的龙芝。龙芝吓得握剑的手抖了一抖,但下一刻,有条血淋淋的手臂抱住了怪物的腰身。郦王全身都扑在怪物背上,阻止了它的动作。

龙芝不再犹豫,第二下卸去了怪物的左臂,再由它的右肩刺入,剑锋一转,迅速削掉它的另一只手臂。失去上肢的怪物再也无法造成威胁,最终被龙芝乱刀砍碎,再也不动了。

扔掉那把刃口翻卷的佩剑后,龙芝这才觉得双臂酸沉,汗流了满脸。他抹了把汗,扭头四顾,发现郦王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,一大片醒目暗红的液体沿着他身下的落叶洇开,仿佛是片小小的湖泊,还在向四周蔓延。

“三殿下?”龙芝忙扶起他,惊见郦王颈上豁开了一道深而长的口子,几乎将他的脖子割开一半。仍有鲜血从伤口汩汩淌出,龙芝用掌心使劲将它压住,但显然是徒劳的。郦王身体抽搐,眼睛已经失神上翻,唯有血是温热的,一小股一小股地触着龙芝的掌心。

要怎样才能留住一个将死之人?即使宫中医术最精湛的太医,面对此情此景也只能伏地请罪,除非天上的神佛垂怜,亲手挽救他的性命。然而神佛照临四海,如何能将目光落在一个小小的凡人身上。龙芝静静看着郦王在自己怀中痉挛,那么鲜活激烈的挣扎,很难想象这具身体很快也会冰冷,变得像一片从枝头落下的枯叶般寂静。

救救他吧。龙芝想道:并不是因为他的舍身相助,而是来日方长,没有这个人,自己在宫中的日子也会像老师一样艰难,他和老师不一样,只想过适宜随心的生活。

一团柔和纯净的白光从龙芝掌心亮起,包裹住郦王血肉模糊的脖颈,慢慢地,那道伤口不再流血,翻卷的皮肉也在一点点愈合。与此同时,龙芝脸上的血色开始消退,他原就肌肤雪白,现下更是白中泛出了青,宛如褪了色的陶偶。时间长了,这团白光不似昨夜他在殿中化出的那般稳定,而是明明暗暗,好几次都险些熄灭。

时间一下子变得无比漫长,长得看不到尽头。龙芝扶在对方肩头的手都开始颤抖,他知道自己已经到极限了。在这过程中,郦王的眼中一直盛着他,从最初的涣散无光,到一点一点凝聚起神采,而对方的眼神也由求生的痛苦挣扎变为迷茫,迷茫又变成了震惊与不可置信。

微弱的白光流水般从伤口淌过,最终它也愈合了,连疤痕都没有留下。郦王深深抽了一口气,如同溺水之人乍然获救,一双恢复了清明的眼睛看向龙芝,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:“你在其他人面前施展过法术没有?”

龙芝偏了偏头,颇为疑惑,但还是照实答他:“如今没有了。”

郦王追问:“陛下呢?陛下也没有见过?”

他道:“陛下也没有见过。”

郦王再度长长出了口气,整个人瘫软下来,仍握着龙芝的手。思虑许久,他才道:“龙芝,从今往后,你不要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你会起死回生的仙术,也不要再为任何一人施展它。千万千万,请你一定答应我。”

龙芝反问道:“连陛下都不能?”

郦王目光颤动,许是想到形容枯槁的父亲,面上划过一缕哀色,但他终究斩钉截铁地道:“连陛下都不能。”

龙芝嘴唇动了动,还想再问一句,可最终将这句话咽了下去。他看着郦王,思绪浮沉,七年前的那个夜晚骤然出现在眼前。如同他眼下对着奄奄一息的郦王般,那夜他守在疾病缠身的老师榻边,看着对方一点一点地死去。那是他第一次在人前暴露自己的秘密,施展法术强行延续了对方的生命。

那时的老师反应与郦王如出一辙,都是严辞命他不许再在人前施法。他问老师,若是帝王性命垂危,难道他也要将秘密放在帝王的性命之前,为此背叛神卿的责任。前任太常寺卿笑了笑,只道凡人命数是上天注定,更改了第一次,便会肖想第二次,然后就是无数个第二次。

“凡人尚求长生不老,何况是手握权柄的君王。”他的老师握着他的手,怜悯地感叹:“没有千秋万代的才能,却有千秋万代的岁数,于你,于江山,都会是前所未有的劫难。龙芝,天命有归,不要妄想去改变。”

许是当年的他法力太过微弱,他的老师最终在三年后病逝了。临终前,前任太常寺卿特意交代,若是龙芝再敢用法术起死回生,他宁可自裁了结性命。

当时龙芝不懂对方的决绝,还因此恨过老师一阵子,他明明只是想让对方在这世上留得久一些。后来入了朝,知晓了天下之事,才渐渐明白了老师对他的爱护。

“龙少卿,龙少卿?”郦王扯了扯他的衣袖,嗓音是兴奋的,几乎带了些喜悦:“我还以为神卿身负天命,护佑帝王只是传说呢。没想到你竟真会法术,你说我们会不会像英宗和瑞国公那样,因祸得福,最后——”

“三殿下慎言。”龙芝冰冷地喝止:“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。”

郦王脸色顿变,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,竟将心中所想说了出去。但很快,他就摆手笑了笑,神色如常地道:“罪过罪过,我真是吓昏了头,竟胡言乱语起来。好在没有言官随行,否则被他们听去,我可就成了不肖子孙了。”

龙芝没有理会,径自把他一推,强撑着起身。不料他的法力损耗过度,刚刚站直,眼前就一阵阵发黑,人也摇摇欲坠。郦王忙搀住他,见他仍是站不稳,索性将龙芝扶到了自己背上。龙芝挣扎了几下,无奈拗不过对方,只得伏在他肩头,连道谢的话都不肯说。

明明他是高个子,分量却很轻,背在背上毫不费力。郦王偷偷侧头看他,入目是龙芝闭着眼的侧脸,那段从眉骨到鼻梁的线条很温婉,神情却疏离而倔强。他不知道,每当他刻意扮冷脸的时候,总是会显出一点稚气。

郦王看得忍不住发笑,别过脸去道:“龙芝,我不是英宗,但你注定要成为瑞国公。历朝的每一位神卿,最后总是伴在帝王身边的,你也不会例外。”他顿了顿,说话的声音轻了些:“你相信我,等我们离开这座山,回到西京,瑞国公所有的尊荣,你一样都不会少。”

他背着龙芝走了不远,恰好遇见折返的赵元衡。对方追去的是另一条路,没有遇上妖鬼,还带回了许多跑散的士兵。赵元衡找不见郦王,原已万念俱灰,做好了以死谢罪的准备。待背着龙芝的郦王出现在众人面前时,赵元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又是叩谢神仙护佑,又是叩谢远在大明宫的天子,在郦王面前声泪俱下地请罪。郦王好生安慰了他一番,随他回到驻营处。所幸众人撞上的只是几个离群的妖鬼,眼下已被士兵们斩杀了。赵元衡不敢再在此处停留,率领部众在山中找了许久的路,直至入夜,才找到一个山洞作为安歇处。

龙芝一直没有苏醒,军中随行的医侍都说他是疲累过度,休息一晚上即可恢复。赵元衡借机问起他们的经历,毕竟刚发现郦王时,他满身鲜血,身上却没有伤口,实在教人费解。郦王胡乱编了些谎话将他打发走了,自己坐在沉睡的龙芝身边,轻轻执起对方搭在胸前的手掌。

这全然是一双文臣的手,纤长白皙,指节柔软。却偏偏是这双手,能够提起他的剑,星流霆击般斩下怪物的头颅,不带一点软弱和迟疑。他现在还能回想起龙芝挥剑时的神情,冷酷、镇静,仿佛他惯于杀戮。然而郦王比谁都清楚,神卿不能杀生,从小到大,龙芝怕是连一只蚂蚁都不曾踩死过。

其实将死之际发生的事他记得很不清楚了,唯一明晰的是龙芝的脸,那张被柔和的白色光晕掩映着的、漠然的脸,唯独眼中有些微的怜悯。郦王从不知神仙该是什么模样,但在那一刻,世间所有的神像恍然都有了龙芝的影子。既会面不改色地杀伐,又会暗含怜悯的俯视苍生,郦王对他的倾慕始终都是夹杂着敬畏的。

众人休憩一夜,第二日清晨便预备找下山的路。然而临行清点人数,兵将一个不少,太常寺少卿却不见了踪影。赵元衡派出去找他的人渐渐都回来了,均是一无所获。一名士兵担忧他遭遇了不测,不料刚说出口,即听赵元衡骂道:“此人早有异心,现在悄悄离开,指不定就是独自寻求生路去了。哼,身负王命,却如此不忠不义。若是让我抓住了,就算这山中的怪物不杀他,我也要好好教训他一番。”

这边的热闹惊扰了郦王,听过赵元衡的禀报后,郦王的近侍啊了一声,忙道:“天明时龙少卿醒了,说是山中妖气重,他承受不住,想独自调息静养几个时辰,三殿下容许了。如今时候尚早,将军且等等吧。”

赵元衡难掩不悦:“休息了整整一晚上还不够?真正流过血、受过伤的将士们都能赶路,他一个没有出半分力的人,倒娇气起来了。”

那侍从只是陪笑,并不反驳,倒是郦王蹙着眉道:“昨日若没有龙芝,我根本无法从林中脱身,这样都不算是出力,那怎样才算?龙芝年纪小,又自幼成长在宫中,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,赵公不要对他太苛刻了。”

这还是他头一次端出亲王的架子,用这般严厉的语调说话。赵元衡一怔,这才想起郦王与龙芝有总角之谊。他是天子近臣,向来深受赏识,跋扈惯了,面对太子尚能不假辞色,唯独不敢在郦王面前太放肆。闻言只好低头叉手,应了声“是”。

他们这厢正在交谈,那厢龙芝已再度踏上了那座古观的长阶,穿过庭院,站在了破败的大殿门前。

没想到白天的道观与夜晚全然不同,草木芊绵,庭中几株梨树花色如银,灿灿开了满枝。远处竹林苍翠,时不时传出宛转的鸟啼,尽管杂乱,却有一番天然的生机。这景象略微给了龙芝一点安慰,他一手按在胸前,感觉那颗扑扑乱跳的心安定些了,这才屏息凝神,推开紧闭的殿门。

殿中空空荡荡,依旧很昏暗,士兵们昨夜燃过的火堆,铺地的干草尚在原处,只是不见一个人。是走了还是不在?龙芝扶着门框,小心地迈过门槛。

不料他的脚尖刚触地,便听一人道:“我说过,我觉得你们很碍事吧?”

龙芝专注得过了度,闻声整个人都抖了一下。循声找去,半晌才发现说话的人倚坐在大殿最深处,与他昨夜挑选的地方一模一样。那里太暗了,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。

他问:“阁下能不能与我谈谈?”

“不能,”对方拒绝得很快:“除非你是来找死的。”

真凶,龙芝在心中叹了口气,又凶又无礼。

不过妖怪讲起话来,和人并没有任何不同。龙芝胆子大了些,扬声道:“妖怪也需要道观的庇护吗?”

原来那妖一直是闭着眼的,他刚说完,立刻被一双金黄澄亮的眼睛盯住了。对方目光锐利,很专注地看他,仿佛只要龙芝一动,立即会受到袭击。没人能在这样的逼视下不落荒而逃,龙芝也想逃,可眼下的境况不容许——横竖都是一死,被火焰瞬间烧成灰,总比被妖鬼四分五裂好些。他深吸一口气,抽出一把匕首,抵在自己腕上,直视前方那双眼睛:“昨夜你只是赶我们走,却不肯在殿中杀人,你也知道这里溅血会有怎样的后果,对么?”

对方怔了怔,旋即一哂:“就凭你一人,恐怕把血流干了也不够。”

“我的血和常人不一样。”龙芝稍稍施力,几滴血珠从他雪白的腕上渗出:“不信就试试?”

那人起先没有动作,等到龙芝一滴鲜血坠落,他脚下的地面忽然亮起几道暗纹,颜色朱红,形似前朝古老的文字。不待第二颗血珠落下,他的面上便刮过一道疾风,有只滚烫有力的手攥上他的腕子,拧掉匕首的同时将他拉近,龙芝眼中映出对方的面庞:“你到底是什么东西?”

对方的力气奇大,龙芝只觉腕骨都快碎了,一面挣扎一面道:“放开我!”

“现在倒懂得害怕了?”妖冷冷地盯着他:“既然敢拿性命要挟我,就要做好死在这里的准备。”

龙芝挣脱不开,索性倒豆子一般说道:“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,也不过是个被怪物追得走投无路的生灵罢了。我既知道了这道观的秘密,就有办法毁了它,即便你烧干我的血肉也无济于事。若没了阵法的庇护,你的下场恐怕比我好不了多少。”

不料对方听罢,竟放声大笑,那双流金溢彩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畏惧:“好啊,那我就先杀了你,再等着我的下场,看看是不是如你所说的一样。”

他的另一只手掐住了龙芝的颈项,生生将他提了起来。对方是真准备杀人的,龙芝脑中嗡嗡作响,想呼吸却又不能,拼尽全力,终于挤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话:“我……我能帮你。”

“我知道你是谁。”窒息让他眼前腾起了淡淡的赤色,每吐出一个字,口腔中都泛出浓郁的血腥气:“裴隐南,相信我,我是愿意帮你的。”

听他唤出这个名字,眼前的人似有所感,手上的力道松懈了些许。然而仅是短短一瞬,对方眼底的迟疑消散了,再度收紧手指,讥诮而轻蔑地开口:“帮我,就凭你?”

龙芝再也无法忍受,垂在身侧的手悄然聚出法力,预备打向对方。可是等不到他行动,颈上的力道突然松懈了,眼前这名高大凶狠的妖怪脸色骤变,呕出了一口鲜血。在龙芝警惕而疑惑的审视下,对方摇摇晃晃,犹如一座倾倒的山峦般,沉沉倒向了他。

龙芝猝不及防,根本承受不住对方的重量,随他一齐跌倒在地。覆在身上的这具躯体坚实滚烫,简直像堵余烬未熄的墙,龙芝费力地将他推到一边,捂着喉咙咳出了满眼的泪雾。尽管早在来道观之前,他就做好了被这妖怪刁难的准备,却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不可理喻。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,龙芝气愤难平,见对方的手仍搭在自己胸前,便恶狠狠地将那只手拍开,顺道在对方手背上留下了五道血淋淋的印子。

原来人在昏迷中也会觉得疼,裴隐南蹙起眉头,手指动了动。龙芝立刻警觉地避到一边,等待半晌,见对方并没有其他动静,这才慢慢凑上前,认真地审视他。

近距离端详这张脸,比昨夜的惊鸿一瞥更加令人惊心。对方有极妍丽的眉目,眼尾深而上扬,被密密的睫毛勾勒出一道分明的弧度。这样一双眼睛长在一个男人脸上,原本是有些不适宜的,可他鼻梁下巴的轮廓却硬朗瘦削,合在一起就成了柄杀气凛凛的艳刀,就连正视他的锋芒都需要勇气。

野史中记载裴隐南曾以女子之身迷惑君主,以致天子沉溺于色相,最终王朝倾覆,天下大乱,龙芝从前总觉得人的妍媸并没有太大分别,只把这则故事当作笑话看。如今真见了裴隐南,才觉得这故事可能不是前人胡乱捏造,这只妖是有倾国倾城的本事的。不过他方才还咄咄逼人,一转眼就成了这样,难道他真如自己猜想的一般,受了很严重的伤?

他试探着碰了碰对方的睫毛,触手轻柔,似鸟的绒羽,裴隐南没有反应。

龙芝的胆子大了些,握住裴隐南的左手,凝神闭眼。一丝似有若无的莹白流光从他指尖淌出,潜入对方经脉中。

刚刚窥探到几分情状,却有一阵极为霸道凶悍的法力陡然袭来,不仅击退了龙芝用来查探伤情的神识,还反客为主,侵入龙芝脑内,震得他头痛欲裂,忙不迭松了手。他睁开眼,毫不犹豫地解下对方的腰带,将衣襟一把扯开,继而低低抽了口气。裴隐南结实宽阔的金褐色胸膛上有这样多的伤痕,深的浅的,长的短的,最旧的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痕迹,而最新的血迹未干,简直触目惊心。妖多多少少都有些自愈的本领,像裴隐南这样垂名竹帛的大妖应该更擅于此道才是,可他的情况已经糟糕到连这样的小伤都无法治愈了。

除去小腹上的一处抓伤外,裴隐南胸前还有三枚并列的血洞。看着很小,可是极深,周遭撕裂的皮肉隐隐泛出青紫色,制造伤口的武器应该附有剧毒。人是造不出这种毒素的,伤他的是妖。龙芝盯着这道伤口,不由想起自己在志怪中读到的片段——裴隐南凶残成性,不仅杀人,甚至连同族都不放过,丧生在他手下的妖怪不计其数。因此想要诛灭他的除了降妖除魔的道释门人,还有妖怪。龙芝看过数不清的有关裴隐南与妖怪争斗的故事,但没有妖能够战胜他,就连人也不能,尽管写故事的人不愿意承认。

然而他已经消失很久了,久到世人渐渐遗忘了这个名字,连龙芝也以为他死了。像他这种凶恶又锋芒毕露的妖怪,几乎没有善终的可能。龙芝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够遇上他,不知是不是有那群妖鬼做衬托的缘故,这名凶名远扬的大妖看起来远不如笔墨形容得那样可怕。

岂止是不可怕,眼下裴隐南静静地躺着,放在不知情人的眼中,这副毫无防备的模样甚至是可爱的。龙芝看了他许久,再度伸出手,轻轻捏住对方修长的脖颈。触手的肌肤温软细腻,令人意外的脆弱,仿佛连他都可以捏碎。龙芝一时有些徘徊不定,是杀还是救?若是救了对方,根据此妖先前待人的态度来看,自己非但得不到感激,反而可能会遭到他的报复。可要说杀他,成百上千年过去了,那么多威名赫赫的方士妖物面对裴隐南都铩羽而归,只凭自己这双手,能够要他的命吗?

将近隅中了,龙芝依旧迟迟未归。郦王等得颇为焦急,正打算让赵元衡亲自去找人,忽听士兵来报,说龙少卿回来了。他连衣冠都来不及整理,抢在仆从之前出了山洞,看见一人缓缓从林中行出,头戴幂离,衣衫洁白,果然是龙芝。

不知为何,龙芝走得很慢,向他行礼的动作也有些迟钝,礼毕才道:“劳三殿下与诸位久等了。”

他的嗓音也是喑哑的,透过幂离白纱,郦王这才发现龙芝脸色灰败,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,不由一惊,低声问道:“你怎么了?不是说去静修么,为何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。”

龙芝道:“出了些意外,调养几日就好。“

郦王仍旧不放心,见龙芝步伐不稳,便扶着他一同走进山洞,蹙眉道:“莫非……莫非是因为我?昨日你救了我,所以……”

“与三殿下没有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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