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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芝无法与他解释,又不好直接推开他,只得道:“我就留在远处看一看,不做其他事,三殿下请放心。”

“不行!”郦王牢牢抓着他不肯放:“妖物恣行无忌,难保不会伤到你,你快随我回去。”

就在他们谈话间,远处突发一声巨响,连他们所踏的地面都为之震了震。趁郦王惊魂未定时,龙芝挣开对方的手,径自奔出正殿,赶往另一端的竹林。外面空无一人,士兵们想必都躲了起来。龙芝倒也不全是在敷衍郦王,踏入竹林后,他就放缓脚步,谨慎地停在那座楼阁外。仅一眼,他便明白了那声巨响的来由。原本就破败不堪的楼阁不知被何物直接削去了半边,徒留一堆残垣断壁摇摇欲坠地支撑着。

废墟之中,有两道人影相对而立,背对着龙芝的那个一身青衣,瘦而高挑,同样没有束发。站在此人面前的正是裴隐南,他眼中甚至有笑意,气定神闲地站着。龙芝听见青衣人冷冰冰的嗓音:“真是想不到,你竟开始与人为伍了。沦落到这等地步,不如趁早去死,还能保全一点颜面。”

“我要颜面做什么?”裴隐南偏了偏头,一脸不解:“人才会在意颜面,你想要做人了吗?”

此话显然激怒了他的对手,青衣人轻振衣袖,一柄通体赤红的窄刀从他袖口滑出,被他反手握住。龙芝只看见此人身形一晃,瞬息之间就到了裴隐南身前,提刀向他斩去。

这一击简直惊天动地,震得整片竹林如被狂风扫过,翠叶暴雨般落下。待龙芝拂去满头落叶时,发现青衣人的刀锋悬在裴隐南头顶,却怎么都无法向下了。裴隐南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剑,剑身黑漆漆的,很是残破的样子。他正是用这把残剑架住了对方的一击,旋即抽剑横扫,两人兵刃再度相交,龙芝所在之处亦被剑气席卷,若不是他躲得快,恐怕就要和身边那些竹子一般,整齐地拦腰断成了两截。

青衣人首当其冲,身躯一晃,嘴角溢出血丝。然而再看向裴隐南时,他竟笑了起来,露出沾着血的尖齿:“你的功力还剩多少,恐怕连从前的五成都没有吧。裴隐南,你现在这样,还要怎么做我的对手?”

语罢,一线诡异的红光从他手腕亮起,沿着经脉迅速向颈上延伸。红光过处,青衣人白皙的皮肤浮起片片青鳞,连带他原本俊秀的面容也变得似人非人:“这一次,我可不会再放过你了。”

明明尚未入夜,天色却极快地暗了下去,大片阴云在竹林上方聚拢,狂风刮得四面八方都是叶声。林中不知何时起了大雾,龙芝再不能看清前方那两名正在厮杀的大妖,只能听闻暴雨般密集的刀兵相击声从雾中传出。遽然间,那响动静了一瞬,继而红光大盛,浓雾中骤然立起数道庞大狰狞的青色蛇影,张开血盆大口俯冲而下。

这场景如同噩梦一般,明知巨蛇的目标不是自己,龙芝一颗心仍惊得狂跳不止。与此同时,前方传来利器没入血肉的闷响,待他再抬头,便见其中一条巨蛇昂起头颅,森白獠牙上赫然有鲜血滴落。

鲜血仿佛给了大蛇强烈的刺激,雾中隐现盘卷蠕动的粗壮蛇身,鳞片摩擦地面的轻响不绝于耳。片刻之后,几道蛇影同时发出尖啸,朝同一处噬去。又是一声巨响,剩余的那半边楼阁也被撞得粉碎,有道漆黑的身影从楼上跃下,落在其中一枚蛇头上。龙芝瞪大眼睛,见那道身影横剑,用掌心抹过剑身,旋即一剑狠狠斩下。

原本平平无奇的漆黑长剑经他触碰后,竟通体亮起极为耀眼的金芒,凌厉的剑光穿透黑暗,乍然照彻半边天幕。巨蛇的影子被剑气触及,便似脆弱的竹枝一般,连片刻的抵抗都做不到就被齐齐斩断头颅,彻底烟消云散了。

青衣人现出原身,似乎也遭到了重创,半晌方道:“挣扎得如此尽力,原来你还是想活下去的,我真是小看你了。”

裴隐南落在满地残砖碎瓦之间,轻描淡写地一甩剑锋,道:“修炼了这么多年,你倒是没有一点长进,还是一样叫我失望。”

“是么?”青衣人不怒反笑:“你大可放心,接下来,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失望了。”

伴着话音,他再度提刀杀向裴隐南,待两人近身的那一刻,青衣人背后陡然浮现出一道巨蛇的虚影,随他的刀锋一同向裴隐南袭去。裴隐南避过了这一刀,却不料那蛇影顷刻间化作一团青气炸开,伴着无数飞射的鳞片将他牢牢罩住。

几乎在眨眼之间,浓重的雾气也泛起青色,接触到的雾气的草木纷纷凋零枯萎,就连远在竹林中的龙芝都觉察到不对劲,立即用袖口掩住口鼻。而裴隐南避无可避,周身都被毒雾吞没,青衣人抓住时机,接连数刀出手,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。

裴隐南先前就受过伤,如今又被蛇毒入体,与青衣人对了数招之后,他身形陡然一晃,偏头吐出一大口鲜血。

此刻的分神是致命的,扑哧一声,鲜红的窄刀从他胸前贯入,成缕的鲜血沿着刀身淌下。青衣人直接用另一手攥住裴隐南的剑锋,迫近他道:“为什么不用你的鸩火?没有鸩火,你是胜不过我的。”

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一般,青衣人即刻拔刀,刀尖如毒蛇的尖牙一般刺向裴隐南的胸膛。剧痛与毒素模糊了裴隐南的神智,这一击他以为自己是避不开的,不料下一刻——叮铃一声脆响,一物从竹林中飞来,恰好击中青衣人刀身,使这刀落空了。

青衣人与裴隐南同时转过头,看见漆黑一片的竹林中,慢慢浮现一道洁白秀颀的身影。他一步一步朝这边靠近,面容清丽,神情警惕,隐隐透出惧意,仿佛是误入两头猛兽之间的一头鹿。可他终究是朝他们走来了,最后停在裴隐南身前,将他与青衣人隔开,轻声道:“我不会让你杀他。”

“我还以为你要一直藏下去。”青衣人将龙芝上下打量一遍,语调轻蔑:“真有趣,你是裴隐南从哪里捡来的小东西,简直和他一样不知死活。”

他抬起手,窄刀转眼之间便架上了龙芝的脖颈,沉声喝令:“让开,就凭你的修为,纵使有一百条命都拦不住我。”

裴隐南亦低声斥道:“这是我的恩怨,轮不到你插手,快点回去。”

“你还欠我第二个条件没有兑现,”龙芝顿时回头,语调气冲冲的:“不许赖账。”

话音未落,龙芝腰间蓦地一紧,整个人都撞进裴隐南怀里。对方用了很大的力气,龙芝只觉自己双足都离了地,被强行调转了一个方向。下一瞬,刀剑在他耳畔撞出铿然一声,裴隐南咬牙道:“你对付不了他,别给我添麻烦。”

龙芝大声道:“我对付不了他,但你可以!”

说完,他一掌拍在裴隐南胸前,这两日好不容易攒下的法力化作白光,源源不绝地流入对方体内。青衣人见他胸前两处伤口同时开始愈合,面上浮出几分惊讶,随即竟大笑起来,对龙芝道:“你以为这样就能治好他吗,实在太天真了。”

窄刀在他掌中一转,暗红的妖光大盛,青衣人背后再一次浮现出几道摇晃的巨大蛇影,与他的刀锋一起,势如破竹地斩向裴隐南。

龙芝一张脸都埋在裴隐南怀中,错失了这声势惊人的一击。他只听见连串沙石爆裂的闷响,耳边刮过呼呼风声,不知过去多久,一切声响陡然平息下来,没有金革之声,连风都停了,一片寂静中,裴隐南的嗓音终于响起:“治不好,但对付你足够了。”

龙芝霍然抬头,即见青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面前,头颅被裴隐南牢牢扣住。几道金色的纹路在他手背亮起,瞬间形成完整的法印,青衣人双目失神,身躯不住颤抖,那把鲜红的窄刀从他软垂的手上滑落,坠地便化作一缕青烟,迅速没入主人体内。

等到裴隐南收回手,青衣人当即软倒在地,再没有动过。龙芝瞪大眼睛,回头看裴隐南:“他死了么?”

没料到身后的人脸色竟比倒在地上这个更差,额角沁出的汗连头发都打湿了,龙芝见他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。然而尚未发出声音,裴隐南便双目一闭,就如同他们第一次交谈时那样,无知无觉地栽进了龙芝怀里。

竹林被风吹得簌簌作响,有淡薄的、苍白的光照在龙芝脸上。他抬起头,这才发现一轮圆月当空,已经这样晚了。怀里的人很重,龙芝不得不半跪在地,才勉强撑住对方。裴隐南的长发拂在他脸侧,意料之外的柔软,发上也有那奇异的、复杂的香气。龙芝偏头嗅了嗅,再呼吸时,气音带着细碎连绵的颤抖。他的心也在胸腔中咚咚急跳,那样的慌乱,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按在裴隐南脑后,将对方又往自己怀里压了压,此刻只有这份温度与重量,才能让他一颗几乎冲破胸膛的心获得安稳。

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样有勇气冲出去的,在青衣人的刀锋即将贯穿裴隐南的前一刻,他满脑子都是对方与自己的约定。明明当初只是一时兴起,想要多一道选择,如今才发现它是不可或缺的。就如眼前这只妖一样,是他不可或缺的条件。

法力已经全部用在裴隐南身上了,龙芝无法查探对方的伤势,只能坐在原地等对方苏醒。却不想等了半晌,躺在另一边的青衣人先动了动,龙芝指尖一颤,死死盯着那边,许久没有看见他再有动静,这才松了口气。

想起方才他与裴隐南交手的情形,每招每式都欲置裴隐南于死地,龙芝的心就提了起来,怎么都无法安放下去。

他轻手轻脚地来到青衣人身侧,伸手在他鼻下探了探,有深而长的呼吸,裴隐南居然真的留了他一条命。

青鳞从青衣人脸侧褪了下去,现出他原本俊秀冷峻的容貌,和人几乎没有分别。龙芝不知道他与裴隐南是什么关系,也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恩怨。此时此刻,他只知晓一件事——眼前这人对于裴隐南来说是个极大的威胁,倘若让他活下去,或许他会再一次追杀裴隐南。裴隐南受了那样重的伤,还能在他下一次追杀中全身而退吗?

答案是显而易见的,龙芝轻轻吸了口气,用双手掐住青衣人的脖颈,手指慢慢收紧。

对方全无反抗之力,很快在他手下颤抖窒息,一张脸涨得通红。不知为何,龙芝看着他因自己而濒死,勉力挣扎求生的模样,心中竟涌现一阵陌生的、前所未有的快意。他一下子松了手,在青衣人蓦然放松,大口大口喘息的同时,再度掐住了他。

经受不住他反反复复的折磨,青衣人不由自主地睁开双眼。裴隐南封住了他的气海,让他动弹不得,只能模糊地看见前方一张被月光照亮的脸庞,眉目温柔秀美,那双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眼睛很快乐,是野兽般的,天真而残酷的快乐。

他用尽全力抬起手臂,只能在对方衣袖上留下五道浅浅的指印。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在龙芝手下的当口,前方隐隐闪过一道光芒,同时有道嗓音传来:“请住手——请阁下高抬贵手,饶他一命吧。”

橙红的火焰窜起,底下的枯木炸出噼啪一声,龙芝往火堆边凑近了些,戒备地看着生火的人。

光从外貌来看,“她”年纪与他相仿,有一张宜男宜女的面孔,既具备少女的俏丽,又有少年的英气。尽管“她”打扮得像个女冠,可龙芝知道“她”也是妖,因为火光亮起时,映出了“她”细细的瞳孔,像极了蛇的眼睛。

“我叫英娘,”她连嗓音都分辨不出性别,低沉又柔和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龙芝回答过后,突然想到这妖一见面就知道问自己的名字,而他身侧这只昏迷不醒的大妖,整整六日过去了,期间他们见过许多面,可对方却一次都没有问起过。他越想越不满,很想把对方枕在自己腿上的脑袋推下去,可他一动,英娘便用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,他只好闷闷不乐地收回手去。

英娘道:“上次赤练和裴隐南打了一天一夜,把山都夷平了,还是没有分出胜负。那时我就劝他,让他早些收手,他就是不听我的话。这下可好了,冬天刚过去,又要回去睡个几百年才能痊愈了。”

青衣人靠在她身侧坐着,不能动,只能咬牙切齿地低喝:“给我住口!”

“该住口的人是你,这时候还凶巴巴的,是嫌自己活得时间太长吗?”训斥完同伴,英娘从怀里摸出只瓷瓶,放在龙芝面前:“这是蛇毒的解药,请转告裴隐南,往后我不会让赤练纠缠他了,他不用再顾忌赤练,也别再伤他,大家就当没有相识过吧。“

青衣人闻言,顿时发出一连串语气激烈的抗议,可惜龙芝只听清了几个字,英娘就眼疾手快地用一块肉干堵住了他的嘴,同时恶狠狠地瞪他:“这次你若还不听我的话,我就化形做一生一世的男人,到时候你就算哭着求我也没有用了。”

对方愕然地看她,总算不吵闹了,英娘对龙芝笑道:“你看,他也同意。”

龙芝不置可否,可从两人的态度来看,她的保证应当是可信的。沉默片刻后,他问道:“你们和裴隐南都是妖,为什么要追杀他?”

英娘有些诧异:“你连这个都不知道,我以为你们相识很久了。”

龙芝摇摇头:“我与他才相识几天。”

“几天?”英娘看看裴隐南又看看他:“那可真奇怪,裴隐南活了那样久,可我从未听说过他和谁结伴。我只知道他无论走到哪里,都要杀人,杀妖,赤练的兄长就死在了他手上,他们的仇也是这样结下的。”

这点倒是与龙芝在百妖传中看到的相吻合,唯一令他不解的,就是裴隐南为何会如此行事。若说他生来就是个残暴的妖也就罢了,可自己与他相处了数日,龙芝看得出裴隐南并不喜爱杀戮。莫非他真像野文中说的那样,修炼了诡异的功法,要在固定的日子大开杀戒,否则就会受到反噬,走火入魔?

龙芝道:“裴隐南无缘无故,就杀了你朋友的兄长么?”

英娘道:“是啊,赤练的兄长也是只活了几千年的大妖,仗着一身修为横行无忌惯了。结果有一天裴隐南突然闯入他的领地,二话不说就要杀他。其实妖与妖之间,杀与被杀,吃与被吃,是再自然不过的事。但裴隐南光杀不吃,赤练觉得他拿自己的兄长取乐,所以一定要为兄长报仇。”

龙芝怔怔地听着,仿佛进入了另一重世界。他在诗书礼乐的教化下长大,进食不仅仅是进食,连器具、姿势、座位方向都有重重规矩。从没想到在另一重世界里,杀戮与进食会这样直白而理所当然。待英娘说完,他轻轻地问:“你们平日里也是这样?居住在山野间,每日修炼、用膳,休息,只做这些事?”

他的话逗笑了英娘,她摇头道:“有的妖会这样,但不是每个妖都这样。我就喜欢隔三岔五做几天人,再做几天蛇,做人有做人的好处,做蛇也一样。”

她腰间的袋子忽然透出微弱的亮光,英娘低头看了看,惊讶道:“哎呀,移行咒的时间快到了,我该带赤练回去了。”说着,她抓住赤练起身,随便把他往自己肩上一放,笑了笑:“这山里的怪物很厉害,像你这样有仙缘的小东西,可千万要跟紧裴隐南,否则会被吃掉的。”

龙芝心中一动,还没来得及追问,英娘与赤练的身形便如水波般浮动扭曲,转瞬不见了。他的眼前只余下一片空旷的黑暗,火堆跳动的光照到远处,有东西一闪一闪地亮起来。待他走过去,才发现是自己方才为阻止赤练,掷过去的碧玉铃铛。铃铛有一角摔碎了,上刻的“凤芝龙木,受命无疆。”缺了一个“疆”字。这铃铛原本没有刻字,是先帝见过了他,亲自给他取了这名字,铃铛上才多了这八个字。每个人与他提起这件往事,语气都十分羡慕,认为这是极大的荣宠。可龙芝从来都不以为然,把人当作一块石头,这算是什么看重?

他将铃铛挂回腰间,蹲在裴隐南身侧看他。他的脸色还是那么差,龙芝用袖口拭去他额角的汗珠,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体温,是病了么?这样的冷天,让裴隐南待在外面一整夜显然是不适宜的。他回头看了看变成一片废墟的楼阁,既无奈又不满,最后只能笨拙地将对方扛在背上,像极了奇闻故事里托着岛屿的仙龟,步履缓慢沉重地向大殿走去。

正殿里灯火通明,戒备森严。戍卫的士兵看见是他,正待行礼,随即又被他背上的裴隐南吓了一跳。尽管裴隐南一张脸都埋在他的颈窝里,可那头卷曲的浓密长发与一身不合时宜的黑衣使他的身份暴露无遗,士兵惊恐道:“龙少卿,您……您杀了这妖怪吗?”

龙芝道:“你看他像不像死了?”

那士兵闻言立即后退了好几步,磕磕绊绊地开口:“您带他进去,惊扰了三殿下怎么办?”

龙芝站在暗处,一张脸隐没在夜色里,幽幽道:“若是不让他进去,明日他醒来就把你们全都吃了。”

对方登时吓得面无人色,任由龙芝慢吞吞地穿过正殿,回到他平日居住的厢房。万幸的是郦王今夜居然没有过来,龙芝把裴隐南往干草堆上一扔,顾不上酸疼的肩臂,只顾着找出方才英娘给自己的瓷瓶,倒出一粒药丸,用舌尖碰了碰。

英娘没有骗他,这的确是蛇毒的解药。龙芝用水化开药丸,一点一点给裴隐南灌了进去。裴隐南双目紧闭,睫毛的影子投在眼睑上,一笔浓得化不开的墨。龙芝看得入神,杯子里的水倒出来了也没有发觉,待到水漫到手背上,才慌忙去揩。水珠沿着裴隐南脸侧滚到了头发里,湿了好大一片,他只能托起对方的头,半抱着他给他擦拭。

擦着擦着,两个人都躺到了一起。其实郦王没有说错,他从小就怕冷,此刻有了另一份体温,的确要舒服许多。龙芝卧在裴隐南身侧,试着往他身边靠近了些,果然没有从前被郦王亲近时的抵触之感。至于是为什么,龙芝也很清楚,到底是他没有把裴隐南当成人来看,谁会讨厌一只漂亮的动物亲近自己呢?

不知什么时候,眼前裴隐南的脸变了,变成了一张洁白的、年轻的女子的面容。她伏在林野的蒿草中,痛苦无比地翻滚。大雨倾盆,让她满头漆黑的长发蜿蜒扭曲,蛇一样缠在她湿透的身躯上。龙芝看见她五指紧紧扣在腹间,尖利的指甲刺进肌肤之中,血混着雨水从她手腕淌下,她陡然昂起脖颈,咬牙切齿地诅咒:“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死,快去死,我根本不想要你!”

在梦中,龙芝看过她千千万万种姿态。无忧无虑的,嚣张恣意的,凶悍冷酷的,唯独眼前这一种最令他锥心刺骨。梦中的雨仿佛也落到了他的身上,他全身僵冷,怎么努力都无法靠近她,只能远远地看着,无助且茫然地喃喃: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
冰冷的水珠从他眼角落下,怎么都擦不尽,他挣扎得筋疲力尽,遥遥地望着她道:“我也不是故意想到这世上来的。”

“喂,醒醒。”有人在耳边唤他,清朗年轻的嗓音,像是露水落进池塘里:“你怎么在哭啊?”

眼睛被泪水糊住了,龙芝好不容易才睁开,入目是张黑发金瞳,眉目深邃的面孔,那么漂亮,连晨光都映亮了。对方一见他睁眼便露出了笑容,把雪白锋利的齿尖都笑了出来,一种没心没肺的快乐:“你脸上沾了好多灰,好难看,我一看见你就吓醒了。”

梦中的情绪尚未从龙芝身上抽离,他既委屈又难堪,索性背过身,胡乱用袖子抹脸。偏偏裴隐南一点都不识趣,还要俯下身来看他,甚至对他指指点点:“这边、这边、这边也有。你一点都没擦干净。”

龙芝恼羞成怒,一把扯过裴隐南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手臂,张口咬了上去。

昨夜道观中异象丛生,妖气冲天,吓坏了道观中的一众凡人。郦王待在自己的房内,由赵元衡陪同着,战战兢兢地过了一夜。其间他数次想去寻找龙芝,都被劝了回来,要遣人出去,士兵们都畏惧妖物,互相推诿,最终也不了了之。

今日一早,就有士兵来报,道是龙芝回来了,可他不单是自己一人回来,居然还带着那只妖。先前赵元衡说龙芝与观中妖物似有牵连时,郦王还不肯相信,如今亲耳所闻,当下便将手里的茶碗重重放回原处,大步流星地往龙芝厢房去了。赵元衡拦他不及,忙不迭跟了过去,及至来到厢房外,郦王原本气势汹汹的,一副要拿人问罪的样子。但待他的手触到紧闭的门扉,听到里面传出的交谈声,他反倒将手缩了回去,看向跟来的赵元衡。

赵元衡曾与裴隐南正面交锋过,远比郦王更加忌惮他,可此情此景,他无法拒绝,唯有硬着头皮上前,一把推开了门。

厢房空荡荡的,没有屏风帐幕遮挡视线,淡金色的晨光笔直地穿过室内,照亮了里面的一人一妖。龙芝挣扎着从黑发黑衣的高大妖怪臂弯中探出头来,发髻散了,凌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张窄而小巧的脸,眼睛被水洗过一般乌润明亮,眼眶红肿,仿佛哭过。可他却是一副气冲冲的神情,很生动,是郦王从未见过的生动。触到郦王的视线后,他脸上的怒气就如水面上的雾气一般,骤然被风吹散了,再度回归成波澜不兴的平静。他也不说话,就这么亲密地倚在那只妖物怀中,全神贯注地看着郦王,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。

郦王不慎与他身后的妖四目相对,那双金色的眼睛一片冰冷,倘若美丽也有危险性的话,这妖绝对是动魄惊心的。郦王下意识地退后几步,意识到自己的怯懦后,他立刻板起脸,对龙芝道:“龙少卿,这可是个杀过人的妖物,还不过来!”

“龙少卿?”那妖低头看怀里的人:“你叫龙少卿?”

在郦王暗含威胁的炯炯逼视下,龙芝一动不动,甫张口,却是为了回答裴隐南:“这不是我的名字。”

裴隐南点点头,又问:“要过去吗?”

不等龙芝开口,郦王先按捺不住了,含怒道:“把你的手从他身上拿开。”

郦王身后站着赵元衡,对方将手按在刀柄上,神情戒备,龙芝的视线穿过他们,看见守在门外的士兵,甲胄铁衣,秩序井然。这是他自小生长于其中的世界,尽管这个世界有许多讨厌的规矩、讨厌的人,可龙芝熟悉了它们十九年,早已不愿改变了。他总是安于现状的,一两件新鲜的事物会叫他好奇,若新鲜的事物太多,便只会让他恐惧。

他扭头看裴隐南,裴隐南也在看他,疾言厉色的郦王在对方眼里,或许就和一根柱子,一块青砖差不多。裴隐南是新鲜的、有趣的,但裴隐南身后那片无边无际的世界却叫他惧怕,他恨透了长安清晨那绵绵不尽的鼓声,却也无法想象摒弃了鼓声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。

兴许是从龙芝的眼神中解读到答案,裴隐南搭在他肩头的手慢慢放开了。见龙芝仍盯着自己,他朝郦王那边抬了抬下巴,满不在乎的语气:“去啊。”

郦王亦着急地催促:“龙少卿,快过来。你不必害怕,我会护着你的。”

龙芝正要起身,视线不经意从裴隐南身上掠过,蓦地顿住了。对方撑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揪着干草,手背青筋凸浮,指尖在轻轻地颤抖。觉察到他的注视,裴隐南很快缩回手去,随即又在草垫上拍了拍,那么拙劣的掩饰。

“你都不问我叫什么。”龙芝忽然道。

裴隐南抬起头,真心实意地疑惑:“为什么要问?”

可龙芝根本不管他答了什么,再度往他身边一坐,自顾自地说:“你不问,我就不走了。”

“龙芝!”郦王直接唤了他的名字,腔调是前所未有的严厉:“别忘了你的身份,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?”

龙芝淡淡道:“臣累了,不愿走动,三殿下请回吧。”

这话冒犯至极,郦王听罢,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,连眼眶都泛起了红,许久都说不出一个字。赵元衡见状,也顾不上那么多了,大步走向龙芝,口中喝道:“我看你是被这妖迷了心窍,身为臣工,竟连规矩体统都忘得一干二净。还不与我过来,现在谢罪还来得及,否则等回到长安,我将此事上报天听,那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事了。”

他正要去抓龙芝,然而尚未触到对方的肩膀,坐在一旁的裴隐南陡然抬起手,五指虚虚一握。赵元衡登时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卡住脖颈,整个人高高悬起,脚尖在空中疯狂踢蹬。裴隐南毫不理会惊骇挣扎的赵元衡,仅对郦王笑道:“规矩体统?在这里,只有我的话才算是规矩。一群命都保不住的蝼蚁,还有闲心做占山为王的梦吗?”

语罢,裴隐南松开手,赵元衡重重跌回地面,面色青紫地连连呛咳。郦王噤声了,门外的士兵听见动静,一齐从门口涌入,个个拔刀出鞘,瞪大双眼看着裴隐南,却始终无人敢上前半步。

裴隐南冷声道:“滚出去,再敢打扰我,小心连做梦的脑袋都没有了。”

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厢房转瞬之间就空了,最后一名内侍离开前,甚至哆哆嗦嗦地合上了门,生怕房中的妖怪冲出来将郦王生吞活剥。房内再度暗了下去,只余下从窗外投进来的一束光,斜打在裴隐南发间。龙芝离他很近,清楚地看见他的鬓发湿透了,连浓秀的长眉都闪着水色,明明自己已经快将他治好了,为何还会这样?

裴隐南没有理会他的意思,径自往草堆中一倒,闭着眼道:“你也不许打扰我。”

那道日光从他的发间移到脸上,龙芝犹豫片刻,还是伸出手,替他遮在眼前。裴隐南睫毛颤了颤,没有说话,默许了他的行为。

龙芝轻声道:“不许我打扰你,那为何还要阻止他们将我带走?”

“你不是自己不愿走么,与我有什么相干,我只是嫌他们太吵。”

龙芝立刻问道:“那你要不要问我的名字?”

裴隐南蹙起眉,不耐烦道:“我都知道了。”

“知道什么?”

对方长长地叹了口气,蓦地睁开眼来,一线阳光落进他的眼底,那片清透的眼波宛如夏日的太液池:“你不必告诉我名字,也不必打听太多我的事。萍水相逢的人,就这样随便谈谈天就很好,了解对方太多是不会有好处的。”

从对方口中听见“萍水相逢”四个字,龙芝心头乍然泛起一点失落。从前在宫中时,他曾遇到过一只奄奄一息的狸奴,它不知被何人打断了双足,一身狼藉地在污泥中哀叫,站起又跌倒。龙芝将它带了回去,花了两个日夜才将它治愈。第三日它好全了,龙芝端着食物去找它,不料刚把它从笼中放出,猫便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,没有半点留恋。

不过裴隐南和狸奴不一样,与之相比,自己才更像是那只被拾到的狸奴。

“那有何难,”他不肯认输,低着头道:“等到分别之后,把一切都忘掉就好了。”

裴隐南嘴角勾了勾,眼睛里也浮起笑意,认真地看他:“用多久忘掉?”

因对方相貌与青年人无异,嗓音也十分年轻,所以即便两人相识了好些天,龙芝都不曾对裴隐南的年纪有过十分清晰的认知。如今他陷在这双金黄澄明的眼睛里,看到对方近似包容的神情,才恍然发觉眼前的人并非与自己同龄,他比他年长,并且年长了好几千岁。十九岁的自己在裴隐南面前,简直和一个小孩子没有区别。

他莫名地觉得紧张,心跳得厉害,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,只能故作不以为然:“今天分别,明天就忘了。”

裴隐南扑哧一声笑起来,翻过身去,连肩膀都在颤动。龙芝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可笑,因此颇为恼怒,可兴师问罪的话刚到嘴边,忽然又记起对方的伤势。能笑得如此开心,应当是好转了不少吧,可惜自己眼下一点法力都没有,想要查探都无从下手。

他板着脸去推裴隐南,好几次后对方才回头,忍俊不禁地问他:“又要做什么?”

龙芝没好气道:“给我看看你的伤。”

这次裴隐南倒很配合,任由龙芝解开他的衣襟查看。先前龙芝施法太过仓促,那道被窄刀贯穿的伤口果然没有完全愈合,血肉模糊的一片。这样骇人的伤若是放在凡人身上,怕是性命都难以保全,而裴隐南居然还能够和他谈笑,是一点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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