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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此折磨人的法子,就算这能让修为一日千里,他也决计不会效仿的。

不知不觉几日过去,这青年的生活就如他的庭院一般古板单调,每日早早起床,不是练剑就是在修行。不过龙芝与他半步不离,也不是毫无收获。一次青年被帝王传召,龙芝跟他一同入宫,终于得知自己竟回溯了整整四百年,恰好来到那个在传奇故事中被裴隐南覆灭的朝代。自己跟随的道士叫做姜仲,不单是岐蒙山道观的观主,亦是故事中与裴隐南鏖战三天三夜,最终身亡的人。

不过他如今日日带着药物离开道观,入山寻找裴隐南的踪迹,怎么都不像是视裴隐南为仇雠的模样。可惜裴隐南显然并不信任一个陌生人,姜仲连着数日无功而返,竟然依旧不肯放弃。龙芝看着他来回往返,不禁想到自己纠缠裴隐南,非要对方答应自己两个条件的那段时日。倘若自己不是妖,而是人身,他的遭遇恐怕不会比姜仲好到哪里去。

想到这里,龙芝心里不禁又冒出一点小小的,不讲道理的怨气。

待到姜仲第二次见到裴隐南,已是一旬后的事了。

这日天气很糟糕,大雨从清晨下到午后,待姜仲做完功课,披着蓑衣走出道观大门时,天际云角低垂,远方隐隐有雷声滚动。动物对气象的感知向来比人更敏锐,龙芝频频抬头看天,离道观越远,越是焦躁不安,总觉得这雨水带着些奇怪的腥气。

一道亮光骤然从眼前闪过,尚未暗下去,隆隆雷鸣便炸响了。姜仲的马长嘶一声,生生刹住四蹄,在原地摇头摆尾,怎样都不肯迈步。又是一道闪电劈落,姜仲似是感应到什么,掐指算了算,旋即道:“糟了。”

他跃下马背,取出一张符纸,咬破手指在上面划了几道。龙芝本想趁机偷个师,谁知尚未看清纸上的内容,四周的景象就像晕开的水墨一般,迅速扭曲扩散。同时他脚下也宛如踏空了一步,等到再站稳后,眼前已是另一番天地了。

又是那片烧焦的森林,那条蛇尸仍躺在原地,圆睁的眼睛蒙着一层白翳,身上的血肉只剩一半了。而在不远处的天幕之下,有条更加粗壮硕大的赤色巨蛇正在地面盘卷翻滚,比人更高的枯树在它身畔,简直如一支支木签般,眨眼之间就被折断碾碎,半片森林都化为光秃秃的平地。

姜仲见状,立时拔剑施法,整个人腾空而起,朝赤蛇飞去。

离得近了,才发现赤蛇的七寸之间挂着一道黑影,依稀是个人的模样。龙芝比姜仲先一步认出对方的身份,不由惊呼出声:“裴隐南?”

裴隐南的状况比十日前还要糟糕,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横贯他的背脊,而他的头发上,脸上,赤裸的上半身都淋满鲜血,根本分不清哪些是蛇血,哪些是他自己的。姜仲终于也看清底下的情形,扬声道:“我来助你!”

说罢,他利落地捏出一道法诀,将长剑甩出。铜剑裹在一团耀眼的清光之中呼啸落下,巨蛇七寸被制,全然无法闪避,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尖从头顶贯入,穿透下颌,将它生生钉在了地面。

赤蛇吃痛,尾巴昂起横扫,挥落时竟引来连串雷电,劈里啪啦地在地面炸出无数深坑。姜仲好不容易一一避过了,不料赤蛇咆哮一声,天色霎时变得浓黑如墨。这一次的声势分外骇人,龙芝悚然抬头,即见上空亮起一道极其粗壮的紫色闪电,姜仲于千钧一发之际召回长剑,对裴隐南大喊:“小心——”

他的尾音被撼天动地的雷声吞没,龙芝只来得及看见姜仲持剑冲向裴隐南,眼前的世界便乍然陷入一片扭曲眩目的雪白。也不知过去了多久,龙芝眼皮动了动,听见有人急切地在唤:“别闭眼,不能闭眼,你快看着我,看着我!”

雷声似乎还在他的脑中盘旋,龙芝晃了晃头,慢慢睁开双眼。

入目的景象吓了他一跳,那赤蛇一动不动地摊在地面,不知是死是活。姜仲就坐在它身下的一片深坑里,裴隐南靠在他肩侧,吐出的血几乎浸透了姜仲的衣襟。龙芝从未见过他如此痛苦的模样,眼睛无神地睁着,喘息一声比一声沉重,似乎连呼吸都无比吃力。他忙从空中落下,下意识地想为对方诊治,可伸出的手却从裴隐南脸侧穿过,什么都没有触到。

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幻境,是曾经发生过的事,仍有一层层深重的恐惧压上龙芝心头。他仿佛又做了一场关于母亲的噩梦,即便看见她的痛苦,她的挣扎,也只能当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,甚至连一句安慰都无法传达给对方。

情急之下,龙芝转头看向姜仲,真是完全没有料到,曾有一日,裴隐南的安危竟会维系在他这位夙敌身上。

姜仲抓过裴隐南的手腕,诊完脉象后又按了按他的胸口,面色微变:“你的心脉被震伤了。”

裴隐南静静地看着姜仲,他已经说不出话了,唯有一泓眼波依旧盈盈剔透,似是宝石碎裂流出的辉光。

与这双眼睛对视良久,姜仲抿了抿唇,冷硬的面容如同被敲出一丝裂缝,流露出柔软来:“罢了,你虽是妖,可尚未作恶,我会让你活下去的。”

他将裴隐南扶稳,继而闭目提气,抬掌按在对方背后。

龙芝在一旁看得怔住了,他知道姜仲会救裴隐南,但没想到他愿意付出如此大的代价。要医治受创的心脉原本就十分困难,况且裴隐南还是刚刚经历过千年雷劫的大妖,姜仲为了他,怕是连自己半生的修为都搭出去了。

直至月上中天,姜仲才长出一口气,收回手,问道:“怎么样,你可好些了?”

裴隐南回头看他,虽没有说话,但脸上的气色已是再清楚不过的答案。

姜仲道:“仅凭我的内力,无法完全治愈你的伤势。这几日,你找个地方好好静养,千万不能动武了。”

裴隐南依旧没有回答。

姜仲似乎习惯了他的冷漠态度,说完就站起身,思索片刻,又从腰上取下那挂碧玉铃,向裴隐南递去:“明日我还会带丹药入山,你若愿意见我,就拿着它。只要有它在,无论你在何处,我都能找到你。”

自丹蛟死后,雨势便小了许多,细小的,尘埃般轻柔的蒙蒙雨点落在姜仲湿透的发丝上,底下的面孔白得泛青,看起来比裴隐南这个重伤在身的妖还要虚弱。

定定注视姜仲半晌,裴隐南终于伸出手,将碧玉铃接了过来。

在龙芝读过的志怪异闻中,风雨交加的深林,人烟罕至的古寺,是最容易出现妖怪的。其实这猜想的确有它的合理性,雨后的密林往往会起雾,入夜后,雾气会被染成淡淡的蓝色。林中植物隐没在淡蓝色的雾气里,像一个个高矮不一,鬼祟阴森的人影子,在这种环境之下,无论出现什么都不足为怪。

如今他就身居在这样一片鬼气森森的密林内,面对着一汪碧清的深潭,潭中水汽缭绕,伴着哗啦一声,陡然有道身影从水下立起。龙芝抬起眼,先看见的是大片湿透了的,折出幽光的漆黑长发。下一刻,一只手探至颈后,拢起发丝往颈侧拨去。有一绺被遗漏了,蛇一般沿着金棕色的宽阔背脊盘曲而下,发尾绕在腰际。这人个子生得那么高,腰却很细,那段骤然收窄的弧度简直称得上是曼妙的。龙芝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比划一下,不多不少,恰好可以被他握在掌心。

待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,他立即收回了手,耳根烧得滚烫。真是无聊得过了头,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,所幸眼下对方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,否则他这辈子在裴隐南面前都要抬不起头了。

裴隐南拾起搭在岸边的衣衫,姜仲赠予他的碧玉铃就躺在一边,他亦拿起来看了看,旋即随意地往衣袖中一塞。

这便是龙芝仍留在此地的缘由,这挂铃铛才是他真正的寄身之所,也是维系过去与现在的纽带。而他能够回溯数百年,突兀地降临到这个年代,想必与它也脱不了干系。

往后一连数日倒是风平浪静,栖身在山野间的裴隐南活得与野兽没有差别,闲暇时躺在树上小憩,偶尔外出散散步。他看什么都是饶有兴致的,一只梳理羽毛的禽鸟,一条从溪畔游过的水蛇都能叫他驻足良久。先前龙芝还为对方偷看自己而难为情过,若早知道这人是用这般看鸟看鱼的眼神看自己,他才不会不好意思。

姜仲每日都会找来,他一个除魔卫道的修士,对裴隐南却是异常地在意。起初裴隐南不怎么理会他,但等到他来的次数多了,渐渐也会回答对方几个问题。藉着姜仲之口,龙芝倒是知道了不少关于裴隐南的事,譬如他是从一处极远的蛮荒之地来到中原的,至于有多远,裴隐南也说不清。年少的他因为好奇爬上了一条船,漂流数月,待他发现不对劲想离开时,四面海水茫茫,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。

遇见姜仲之前,他甚至连裴隐南都不是。姜仲问起他的姓名,裴隐南报出的答案是五花八门的:鬼、妖怪、怪物。多数妖都不会给自己起名字,要么以自己的真身作为称呼,要么用的是自己在兄弟姐妹之间的排行。裴隐南两样都不肯选,又常年躲在深山中修行,以致他堂堂一名千岁大妖,名声竟不如八百岁的丹蛟响亮。

姜仲听得连连摇头,沉思片刻,又略显腼腆地开口:“下次我来见你,给你一个新名字好不好?”

裴隐南不置可否。

也许是这段封存在铜剑的回忆历时过久,往后的片段变得不甚完整,龙芝就像在做一场断断续续的梦,往往一晃神,或是一眨眼,就变成不知多少日以后了。这段时日姜仲一直没有出现,裴隐南似乎也没怎么记起他,每日依旧悠闲地看鸟、看潭里的鱼,姜仲送给他的铃铛被他挂在潭边的藤蔓上,积了薄薄的一层灰。

数月后,姜仲终于再一次找上山来。他没有为自己浑身是伤的狼狈模样作解释,裴隐南也没有过问,甚至没有对他失踪多日的缘由展现出一丝好奇。他的反应放在常人眼里兴许算得上是薄情,但龙芝知道,裴隐南待姜仲远不像看上去那般冷淡。

他们许久没有见面,倘若姜仲在裴隐南眼里当真是一个陌生人,他早该不记得对方了。

姜仲踮起脚,递给卧在树枝上的裴隐南一根竹简,那张一向严肃的俊脸浮出几分腼腆:“你的名字。”

龙芝就坐在裴隐南身侧,与他一同把视线投在竹简上。其上有两枚墨字,写得清逸端整,是“隐南”。

原来裴隐南的名字真是姜仲给的,他应当很满意吧,否则也不会在数百年后还用着它了。

不知怎么的,龙芝突然觉得这二字的笔划十分锋利,直戳到他的心里来。他很不舒服,立即移开了眼,身旁的裴隐南倒是不动声色的,看过几眼就把竹简抛回给对方。姜仲接住了,以为他不满意,颇有些失落:“不喜欢么,是不是太浅显了些?”

“没有。”裴隐南道:“没什么不好的。”

装模作样的大骗子,龙芝又一次在心底怒斥,喜欢就喜欢,非要骗得别人悬心吊胆的,再多骗几次,想不记住他都难了。

姜仲仍旧望着裴隐南,目光是难得的柔和,浑然不知自己在龙芝心中已变成一个被妖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可怜虫。

这条可怜虫往后依旧每日准时出现在山中,终于有一日,他兴许攒够了勇气,对裴隐南道:“与我下山吧。”

裴隐南诧异地看他,问道:“下山做什么?”

龙芝还以为姜仲会拿他们的情谊当作理由,谁知这道士郑重其事地开口:“我奉王命镇守山河,护佑天下太平。这世间没有妖魔是你的对手,若你肯助我一臂之力,百姓从此也不必受它们侵扰,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。”

“姜仲,”裴隐南侧着头,神情像是在怜悯一个傻子:“我也是妖。”

姜仲道:“妖与妖不尽相同,你既没有害过人,修炼的也不是邪法,倘若随我踏上正途,他日说不定能够脱离妖身,飞升得道。”

长生与升仙向来是修道者梦寐以求的两件事,然而裴隐南听了,却哂笑一声:“做神仙有什么好的?”

姜仲怔了怔,正要再劝,两人身前的灌木丛忽然摇晃几下,钻出一名豆蔻年纪的女冠。她个子不高,脸圆圆的,此时因气愤涨成了一颗粉红的桃:“你这妖怪真是忘恩负义,师叔为了救你元气大伤,日日在寒泉下受罚,连命都差点丢了。你却在这里对他冷言冷语的,连帮他的忙都不愿意。”

“不是让你在山下等我么,师叔的话都不听了?”姜仲反应极快,一把将她扯到自己身后,用自己的肩挡住裴隐南冷冰冰的目光:“快回去,这里不是你瞎胡闹的地方。”

他在师门积威甚重,少女被他一瞪,立即缩起脑袋:“是师兄师姐说师叔被妖怪迷惑,让我来盯着些,否则这只妖就要把你拐走了。”

姜仲飞快地瞟了裴隐南一眼,神情难得有些尴尬:“胡说八道些什么,他是我的朋友,不可对他如此无礼。”语罢,又转向裴隐南,面带歉意地做了个揖:“师侄顽劣不懂事,你别将她的话放在心上,回去我便好好管教她。”

裴隐南却只看着那年轻的女冠,问道:“只是失去一半修为而已,何至于丢了性命?”

少女立即踮脚从姜仲肩后探出头,愤愤不平道:“师叔他刚把修为给了你,第二日就被陛下派去岐蒙山降妖。那山里的妖怪十分厉害,师叔又伤势未愈,险些就回不来了。”说到这里,她的眼圈一红:“饶是如此,还要因为降妖不力受到陛下的斥责,师叔足足在榻上躺了两个月才勉强可以走动。要是没有遇上你,他根本用不着吃这些苦头。”

姜仲拦了好几次都拦她不住,最后不得不掏出一张黄符,啪嗒一声拍在她的额心。少女还想再控诉下去,不料嘴巴一张一合,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。她瞪大眼睛看向姜仲,对方回以一脸漠然,用剑柄杵在她肩头,迫使她转身:“趁我拿门规罚你之前,回去,现在就走,快一点。”

女冠离开了,徒留姜仲独自面对裴隐南。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,解释道:“小孩子就是这样,什么都喜欢夸大其词,不过是一点小伤,不打紧的。”

裴隐南突然道:“我并没有要求你救我。”

姜仲一怔,旋即点点头:“嗯。”

“你会受伤,也是因为自己修为不济,敌不过对手,怪不到我身上。”

姜仲听得笑了,又点了一下头:“嗯。”

在这番对话结束后的第二日,那座都城里的华美道观便迎来一位身份独特的新来客。裴隐南跟在姜仲身后迈入大门的那一刻,观中所有人都聚拢在通往正殿的长阶两侧,瞪大眼睛,一脸恍惚地看着他逐渐清晰的脸。

正殿中燃着长明的灯火,威严慈和的神居高临下,冷漠地望着从一片清圣洁净的火光中走出的,棕肤金瞳,美艳绝伦的妖。妖亦抬头看它,清透的眼睛比烛火更耀眼,片刻后,妖嫣红的唇角轻轻抿起,露出一丝无比轻慢的笑意。

龙芝浮在半空,目光一一扫过看呆了的众人,平静中暗藏些许紧张的姜仲,最后是立在大殿中央的裴隐南。让一只妖成为道士的同伴,他无法判断姜仲这个决定是对是错,但唯一能够肯定的是,从山林的迷雾中走出,将真身暴露在凡人眼下,这对裴隐南来说绝不会是一件好事。

譬如偶然从海底打捞而出的,无主的稀世珍宝,注定会引来无休止的争夺。龙芝已在史书上看过许多类似的故事,而姜仲与裴隐南,更是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
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敷衍,裴隐南真与姜仲去了岐蒙山,怪不得他对那里的一切无比熟悉,护佑道观的阵法,原来是他与姜仲一同设成的。

姜仲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,他遇见裴隐南时不过二十五岁,修为却已经登临化境。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认为,再过几十年,或许要不了几十年,姜仲就能一步登天,成为真正的仙人。可谁都没料到他的飞升之路会被一只妖拦腰截断,裴隐南不仅拿走了姜仲半数修为,更是落在他清净无尘的道心上的一点朱砂。修为没了可以再找回来,但道心一旦浑浊,后果是不堪设想的。

为此缘故,道观中除了姜仲与他的一名小师侄外,人人都不肯正眼看待裴隐南。姜仲愈是为他努力周旋,愈是想要缓和人与妖之间的关系,其他人待裴隐南就愈苛刻。不过姜仲永远想不到,身边人对于裴隐南的敌意并非仅仅因为他是一只妖,妖的美貌亦是他的另一重罪孽。他生得那么美,偏偏只对姜仲假以辞色,其他人无法让他把视线放在自己身上,于是只有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态度,表示自己对这道视线不以为意。

龙芝这时才明白,当初裴隐南为什么一眼就看得出来自己不喜欢其他同伴,一次次容忍自己在夜半三更时躲进那座破败的小阁楼中。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滋味,原来对方早就清晰地体会过了。

每一次龙芝跟在裴隐南身后,从那神色各异的人群间走过时,都想揪住对方缀着小金珠的发辫拽一拽,骂他一声笨蛋。欠了姜仲的情谊又怎么样呢,谁规定受到恩遇就一定要偿还,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,这才是他们的天性。

就在岐蒙山中的道观即将建成的那一日,宫人忽然传来谕诏,让他三日后入宫面圣。天子听闻他降服了一只无人能敌的大妖,又即将镇压岐蒙山为祸数朝的妖鬼,深感欣慰,打算亲自犒赏这位功臣。宣读完诏令后,年长的黄门凑近姜仲,低声嘱咐道:“入宫时,记得将那妖一起带来。”

姜仲行礼的动作一顿,头一回冲动地反驳出声:“不行,那妖生于山野,放纵惯了,若是冲撞陛下怎么办?”

黄门诡秘地笑了一笑:“这是陛下的意思,容不得您说不。再说,妖不懂规矩,不是还有国师在么,陛下如此信任国师,您可万万不能辜负了陛下啊。”

王命不可违,三日之后,姜仲终究带着裴隐南踏进了宫门。

在姜仲的认知中,今上是位贤德勤政的明君。自他执掌大权以来,君臣和睦,百姓安乐,也不是全没有过失。不过君王的过失向来不能怪在他自己身上,毕竟每一任君主膺承上天旨意治理四海,而上苍绝不可能将权柄授予一位庸人。圣人犯错,都是臣子失德,小人作祟,蒙蔽了他的双目,只要除去了这些奸佞小人,君王依旧是睿智仁爱的。

姜仲为朝廷效力,所图的亦不是君王赐下的财宝与权势。他是玄门中人,扞卫天子即是扞卫天道,也正因为如此,他比朝中任何一位功臣良将都要忠贞。人间的帝王,恰是天上众神在尘世降下的一束投影。

天子四十有余,膏梁锦秀的滋养模糊了他的岁数,将他的容貌保持在青年与壮年之间。他温和地将姜仲召上前,先是问过他的伤势,又让他讲岐蒙山里的情形。聊了近一个时辰,才抬眼从他身畔扫过,微笑道:“那只妖在哪里,一千岁的妖,我还是头一回听闻呢。”

他信任姜仲,君臣相处时,甚至不惜舍弃帝王威仪,表现得像个亲切的长辈。姜仲却从不因这点而忘记本分,拱手答道:“他仪态不周,臣将他留在殿外了。”

天子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:“一只野物,何必与他计较这么多,让他进来。”

黄门战战兢兢地引着裴隐南入内,他仍是一身黑衣,任凭宫人如何劝阻斥责都不肯摘去头顶的幂离。姜仲可以让他在侍从们面前不守规矩,却不能让他在帝王面前依然如此,在裴隐南来到自己身侧后,他低声道:“将幂离摘下来罢,不可对陛下不敬。”

裴隐南态度随意地照办了,对于进宫面圣这一件事,他表现得波澜不惊。若不是姜仲坚持,他连幂离都不会戴。

轻纱如流水般垂落,金珠在黑发间宝光交错,映亮一双来自异域的浓艳眉目。君王骤然在御座上直起身子,脖子微微前倾,嘴唇不自觉地颤抖,恍如陷入了一段不可思议的绮梦之中。妖仰起头,放肆地直视天子的双眼,片刻后,他笑了笑,扭头看向姜仲。

他的神情竟是略带怜悯的,姜仲垂着头,并没有看见。

“真是……奇异。”良久,天子才淡淡地喟叹:“千岁之妖,果然有过人之处。”

短暂地见过一面,他就命令宫人将裴隐南领出宫去,独留下姜仲对谈。只是话题弯弯绕绕,最终又回到了裴隐南身上,天子蹙起眉,认真地询问:“这妖野性难驯,你日日将他带在身边,可有什么约束他的方法?”

姜仲如实道:“臣不曾约束过他,他也不是丹蛟那般会为非作歹的恶妖。”

天子向后倚去,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指上的玉环,良久才道:“妖终究是妖,你怎知他有朝一日不会凶性发作,殃及他人。”

“不会的!”姜仲脱口而出,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忙向天子谢罪,随即又道:“臣肯用性命担保,决不让他伤不该伤之人,行不该行之事。”

他的回答很让天子满意,对方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,温言道:“朕信得过你。”

本以为这场风波就这么平稳地渡过了,不想在姜仲面圣后的第二日,有司发来急报,道是邻县出现了吃人的妖物,请他即刻前往降妖。彼时姜仲仍在宫中伴驾,接到消息后连回道观都来不及,就被送上马背,踏上了路途。

他匆匆遣人往道观传去一道去留随意,等他回京的口信。然而他怎么也猜不到,与他口信一同抵达道观的,还有天子发下的口谕。

裴隐南再一次来到了天子面前,这次伴着他的不是姜仲,而是一名童颜鹤发,气度不凡的老道。他们穿过重重森严守卫,还有许多面目冷肃,严阵以待的道人,最终来到一重幽静的殿宇内。身着常服的帝王负手立在帐幔后,听见黄门的传报,立即转身望了过来。

老道向天子行礼,低声喝斥一动不动的裴隐南。天子制止了,带着宽容的笑意道:“念在他初涉人世的份上,那些繁文缛节就罢了。”

裴隐南全然不理会他们说了些什么,一进门就抱臂斜倚在帐子边,全神贯注地打量面前一只金笼。笼中羽毛艳丽的雀鸟似乎受了惊,正扑腾着左冲右突,撞得笼子咚咚作响。

打发走老道后,天子缓步来到裴隐南身侧,刚想与他说话,却在发现自己视线只能与裴隐南下颌齐平时愣了一愣。他很快就放弃计较这件事,笑道:“隐南——这是姜仲替你起的名字?”

“是啊。”裴隐南伸出手指逗弄那魂不守舍的鸟儿,回答得漫不经心。

天子摇了摇头:“这名字文臣能用,武将也说得过去,但不适合你。”

裴隐南道:“怎么,你要替我起个新的?”

从未有人敢用如此随性的态度面见帝王,可天子非但没有动怒,反而以愈发柔和的语调道:“不忙,此事可以从长计议。”

熏暖的夏风穿殿而过,天子与裴隐南并肩而立,捕捉到风中一丝若有若无的,撩人的暖香。他又捻了捻指上的玉环,亲自动身找来一只宝匣,一面慢条斯理地拨开金银雕琢的锁扣,一面道:“听闻妖不仅可以改变自己的形貌,就连雌雄都随意更改,你这一张脸,是你的真容吗?”

裴隐南终于转过身来,一言不发地审视案边的天子半晌,继而竟主动走向他,双手往紫檀木雕成的几案上一撑:“是真是假,不如你来查验看看。”

天子没料到他会靠近,惊讶地抬头后,那张美艳得不可方物的脸已近在眼前了。他看得怔住了,身居至高之位,日日接受他人朝拜的君王一时间竟局促起来,把手抬到一半,又匆忙收了回去,良久才颤抖地、近似于哀恳地吐出一句:“给我看看你的女身。”

裴隐南笑了,密密长睫下的一对金瞳像融化的蜜:“为什么,我又不是女人。”

“男子……男子也没什么不可以,但太容易招致非议,私下里便罢了,人前还是女身方便些。”天子语句混乱,边说边将宝匣迫不及待地递到裴隐南眼下:“你若肯变作女身,我便封你为夫人,给你取之不尽的金银财帛,一生一世的宠爱。这是我特地命工匠为你打制的,看啊,多适合你。”

大开的匣盖下,一条镂金项圈静静卧在锦缎中,其间镶嵌的碧玉流转出剔透的华光。

看到它的那一刹,熠熠宝光仿佛化作一条滚烫沸腾的河流,从龙芝眼底流向心口。他气得连吐息都乱了,若是他有实体,此刻一定会抓着那项圈掷到不知羞耻的天子脸上。他把裴隐南当作什么,玩物,还是畜生,这样刻薄的羞辱,竟好意思当个宝贝一样呈给被羞辱的人。

比起旁观的龙芝,裴隐南倒是冷静得多。他一言不发,在天子殷切的注目下拈起了那只项圈,像只摆弄线团的猫般,捏着它看了看。

“怎么样?”天子以为他感兴趣,自满地负起了手:“这一只项圈,可当得上一座城池了。”

“原来只值得一座城池。”裴隐南摇头道:“我还以为你要拿你的天下来换呢。”

喀嚓一声,项圈在他掌心裂成两段。天子悚然变色,看着裴隐南攥住断裂的项圈,金玉碾成齑粉,从他掌心簌簌落下,经风一吹,霎时扬出漫天耀目的金尘。将项圈全部捏碎后,裴隐南拍了拍手,说道:“下次再拿这种无聊的事打扰我,代价可就不止一座城池了。“

眼见他越过自己,就要往殿外走去,天子急怒之下,脱口道:“一座城池不够,那加上姜仲如何?”

裴隐南的步伐顿住了,回头看向对方。

天子脸上重新浮起胜券在握的笑容:“你要是从这殿中迈出去一步,我即刻以谋逆之罪赐死姜仲。你知不知道谋逆是怎样的罪名,它足以让姜仲遗臭万年,成为人人口诛笔伐的罪臣。届时姜仲不仅保不住性命,连全尸都不能留下,你舍得你唯一的友人就这样凄惨地死去吗?”

起先他还有些担心这只妖听不懂自己的话,不懂君臣二字究竟对姜仲意味着什么。好在裴隐南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不通人性,他垂下眼,轻轻地叹了一口气,那副无可奈何的模样,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都心生怜意。

天子忍不住朝他走去,温柔地道了声过来,旋即慢慢张开双手,等着这只彷徨的鸟儿撞进自己怀里。

风势似乎在一瞬间变大了,刮得门窗左摇右晃,最后在一声整齐的巨响中轰然合拢。宽阔的殿宇立时昏暗如午夜,天子吓得身躯僵直,惊疑地左顾右盼,最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撞见一双闪烁着幽幽荧光的眼睛。

“妖……妖物……”天子觉察到不对劲,强撑着怒斥:“你若敢作乱,我现在就传令要了姜仲的命!”

刚说完,忽然有温热湿润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,妖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,亲密地挨着他道:“传给我看看,我也想知道,一个死人会怎样传令。”

“来人——”天子再也遏止不住心中的恐惧,朝殿门的方向狂奔而去:“来人啊,诛杀这名妖孽!”

妖放任他逃离,在他身后朗声大笑:“跑吧,跑得再快些,挣扎激烈的猎物才是最讨人喜欢的,我已经很久没有狩猎过了,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。”

从发现那只吃人的妖物到诛杀它,姜仲仅用了三个时辰。

回程时太阳仍悬在头顶,姜仲辞谢了留他用膳的官员,顶着烈日回返。为节省时间,他选了另一条偏僻些的道路,途中需穿过一片山林。前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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