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副将被他数落得冷汗都淌了下来,再三谢罪,随即又道:“他似乎是来找人的,与将士交手时,那人也仅是让我们不要挡路,并未伤及他人。眼下贸然出去太过危险,大王不如静观其变,到时候再寻找对策也不迟。”

忽又听见清脆的铃声,裴隐南抬起手臂,发现铃中的软木不知何时掉了出来。重新填入软木时,他无端想起方才龙芝拨弄铃铛时的神情,唇畔不由浮起一缕笑意。果然和人在一起久了,就会染上人的坏毛病,时时注意自己的衣冠仪表,不肯出一点错。可龙芝不明白,衣冠究竟是无法约束本性的,否则他也不至于一见面就缠上自己,怎么赶都赶不走了。

不知为何,龙芝十分不情愿与他谈及裴隐南,闻言只道:“是又如何,不是又如何?”

“龙少卿,他可是妖物,人妖殊途的道理,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吧。”赵元衡蹙起眉,看他宛如看一个痼疾缠身的病人:“妖皆是由畜生变化而来,性情也与畜生无异。畜生可不懂什么信义,想要的东西拿到了,反咬人一口也是常有的。”

青鳞从青衣人脸侧褪了下去,现出他原本俊秀冷峻的容貌,和人几乎没有分别。龙芝不知道他与裴隐南是什么关系,也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恩怨。此时此刻,他只知晓一件事——眼前这人对于裴隐南来说是个极大的威胁,倘若让他活下去,或许他会再一次追杀裴隐南。裴隐南受了那样重的伤,还能在他下一次追杀中全身而退吗?

从竹林回到正殿时,天仍暗着,正殿的角落亮着一盏烛光,几名值夜的士兵围坐在那里,都困得东倒西歪。其中一人看见龙芝,忙起身想要行礼,龙芝抬手制止了,又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比了比,示意他噤声。

他正绕着神像慢慢踱步,却有一人从暗处走出,在他身侧站定,说道:“究竟是何处的好景致,让龙少卿流连忘返,夜游到此时才归来。”

“我要颜面做什么?”裴隐南偏了偏头,一脸不解:“人才会在意颜面,你想要做人了吗?”

“什么书还写这些?”

“为何不能看。”龙芝终于抬起头,眼睛里含着隐秘狡黠的笑意:“知己知彼,才能百战不殆啊。”

叮铃一声,轻柔而悦耳,比他的碧玉铃铛好听。

他轻手轻脚地来到青衣人身侧,伸手在他鼻下探了探,有深而长的呼吸,裴隐南居然真的留了他一条命。

“将军是想问那妖为何网开一面,愿意让我们入观么?”

刚说到一半,突然有喧哗之声潮水般从正殿的方向传来,依稀是士兵们在喊叫些什么。这种地方、这种时机,有任何异状都是不详的。郦王收了声,推开窗牖往外望去,喊叫声更清晰了,间或听见“妖怪”二字。一名副将握着刀匆匆赶来,临窗向郦王禀报:“大王,道观有人闯入,将士们拦不住他,请大王暂且留在房中,不要外出。”

火势蔓延到了脖颈以上,龙芝知道自己一定脸红了,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,偏偏脑袋里乱成一团,只能呆呆地坐着。裴隐南又迫近了些,龙芝闻到对方身上的香气,很温暖的芬芳,像是好几种合香混合柑橘的味道,妖也喜欢熏香吗?他不由自主地往后挪动,听见对方低声唤他:“喂。”

青衣人首当其冲,身躯一晃,嘴角溢出血丝。然而再看向裴隐南时,他竟笑了起来,露出沾着血的尖齿:“你的功力还剩多少,恐怕连从前的五成都没有吧。裴隐南,你现在这样,还要怎么做我的对手?”

青衣人与裴隐南同时转过头,看见漆黑一片的竹林中,慢慢浮现一道洁白秀颀的身影。他一步一步朝这边靠近,面容清丽,神情警惕,隐隐透出惧意,仿佛是误入两头猛兽之间的一头鹿。可他终究是朝他们走来了,最后停在裴隐南身前,将他与青衣人隔开,轻声道:“我不会让你杀他。”

与裴隐南对视良久,龙芝这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,将视线停在对方胸前的伤口上。那里的毒素尚未完全清除,虽不能像当初那般腐蚀皮肉,可依旧在阻止伤处愈合。裴隐南外出时大概动过武,以致这里再度撕裂了,边缘凝着一片干涸的血迹。

龙芝霎了霎眼,鬼使神差地用手背去碰对方的胸膛,触手滚热,既柔软又坚硬。裴隐南尚没有任何反应,他倒慌忙缩回了手,仿佛有火从手背一路烧到全身,让他坐立难安,连看对方一眼都做不到了。

英娘有些诧异:“你连这个都不知道,我以为你们相识很久了。”

听到找人两个字,龙芝的心忽然重重一坠,莫名地感到不安。没过多久,仿佛是验证他的预感一般,道观中陡然响起一道暴喝,声震九霄:“裴隐南,你以为躲在这里就能偷生吗,现在出来与我一战,我留你全尸!”

说他年纪小,还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。裴隐南无心和他计较,疲惫地撑着头道:“现在看得可够清楚了?”

此话显然激怒了他的对手,青衣人轻振衣袖,一柄通体赤红的窄刀从他袖口滑出,被他反手握住。龙芝只看见此人身形一晃,瞬息之间就到了裴隐南身前,提刀向他斩去。

赵元衡道:“我知你这几日十分劳累,散散心是无妨的。只是那妖物尚在观中,龙少卿外出时务必要当心啊。”

“不行!”郦王牢牢抓着他不肯放:“妖物恣行无忌,难保不会伤到你,你快随我回去。”

明明尚未入夜,天色却极快地暗了下去,大片阴云在竹林上方聚拢,狂风刮得四面八方都是叶声。林中不知何时起了大雾,龙芝再不能看清前方那两名正在厮杀的大妖,只能听闻暴雨般密集的刀兵相击声从雾中传出。遽然间,那响动静了一瞬,继而红光大盛,浓雾中骤然立起数道庞大狰狞的青色蛇影,张开血盆大口俯冲而下。

龙芝却一点都不惭愧,甚至把过错推到他头上:“谁叫你的铃铛先响的?”

龙芝随口答道:“百妖传,你就排在第一个。”

副将忙道:“是我等无能,让大王受惊了。那闯入者……与观中的妖物颇为相似,会使法术,就连赵公都不是他的对手。”

对方叹了一口气,仅是抬起一双金色的眼睛,冰冷默然地睨着他。

“欣赏?”

答案是显而易见的,龙芝轻轻吸了口气,用双手掐住青衣人的脖颈,手指慢慢收紧。

这日到了黄昏,龙芝坐在室内翻阅自己带来的几卷书,想要继续寻找这道观的传闻。然而翻找过半,唯一见到的一篇记载,却是前人攥写的道观主人小传。看到那道士的姓名,龙芝心头一跳,觉得这名字颇为眼熟,似在哪里见过。沉思半晌后,他匆匆翻出那本已被自己看薄了的百妖传,翻了几页,果然在其中看见一模一样的名字。这段写的本是裴隐南迷惑君王,倾覆江山的故事。那道人是当朝绝顶的修士,为证天道,与裴隐南决战三天三夜,无奈法力不敌妖邪,最终战败身亡,连尸首都没有留下。

他油盐不进,赵元衡也装不下去了,趋近龙芝道:“我有个疑问,一直想要请教龙少卿。”

片刻的静默后,耳畔忽然传来布料摩挲的轻响。裴隐南倾过身来找他的正脸,神情困惑:“这样就是治病?”

这一击简直惊天动地,震得整片竹林如被狂风扫过,翠叶暴雨般落下。待龙芝拂去满头落叶时,发现青衣人的刀锋悬在裴隐南头顶,却怎么都无法向下了。裴隐南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剑,剑身黑漆漆的,很是残破的样子。他正是用这把残剑架住了对方的一击,旋即抽剑横扫,两人兵刃再度相交,龙芝所在之处亦被剑气席卷,若不是他躲得快,恐怕就要和身边那些竹子一般,整齐地拦腰断成了两截。

“我叫英娘,”她连嗓音都分辨不出性别,低沉又柔和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说完,他一掌拍在裴隐南胸前,这两日好不容易攒下的法力化作白光,源源不绝地流入对方体内。青衣人见他胸前两处伤口同时开始愈合,面上浮出几分惊讶,随即竟大笑起来,对龙芝道:“你以为这样就能治好他吗,实在太天真了。”

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样有勇气冲出去的,在青衣人的刀锋即将贯穿裴隐南的前一刻,他满脑子都是对方与自己的约定。明明当初只是一时兴起,想要多一道选择,如今才发现它是不可或缺的。就如眼前这只妖一样,是他不可或缺的条件。

“这点小伤,用法力多浪费。”

“只许你对我无礼,我就不能回敬了?”裴隐南任他推搡,戏谑道:“我活了数千年,头一回知道这样看人原来是欣赏。”

没料到他竟如此干脆地承认了,赵元衡难掩惊愕,良久才道:“我见你这两日时常到那楼阁中去,莫非就是去与那妖物会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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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芝不置可否,可从两人的态度来看,她的保证应当是可信的。沉默片刻后,他问道:“你们和裴隐南都是妖,为什么要追杀他?”

好像是从对方手上传来的,他下意识地侧头,视线顺着裴隐南宽大的袖口钻进去,果真看到对方腕上缠着一圈红绳,绳上悬了一枚小小的金铃,正在左右轻晃。龙芝好奇心大起,连自己眼下的处境都忘了,伸出手去拨弄那枚铃铛。

竹林被风吹得簌簌作响,有淡薄的、苍白的光照在龙芝脸上。他抬起头,这才发现一轮圆月当空,已经这样晚了。怀里的人很重,龙芝不得不半跪在地,才勉强撑住对方。裴隐南的长发拂在他脸侧,意料之外的柔软,发上也有那奇异的、复杂的香气。龙芝偏头嗅了嗅,再呼吸时,气音带着细碎连绵的颤抖。他的心也在胸腔中咚咚急跳,那样的慌乱,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按在裴隐南脑后,将对方又往自己怀里压了压,此刻只有这份温度与重量,才能让他一颗几乎冲破胸膛的心获得安稳。

光从外貌来看,“她”年纪与他相仿,有一张宜男宜女的面孔,既具备少女的俏丽,又有少年的英气。尽管“她”打扮得像个女冠,可龙芝知道“她”也是妖,因为火光亮起时,映出了“她”细细的瞳孔,像极了蛇的眼睛。

龙芝点点头,十分受教的样子:“多谢将军关怀。”

和这世上所有普通人一样,龙芝也束发,但兴许是先前他靠着墙睡觉的缘故,发髻散下来了些,一缕乌黑的发丝搭在洁白的耳垂旁,随着动作摇晃。裴隐南看了片刻,手指忍不住动了动,可他毕竟和只活了十几年的龙芝不一样,那阵突如其来的冲动很快被遏止了。长长一阵静默后,他忽然出声:“你是如何认出我的?”

“我还以为你要一直藏下去。”青衣人将龙芝上下打量一遍,语调轻蔑:“真有趣,你是裴隐南从哪里捡来的小东西,简直和他一样不知死活。”

鲜血仿佛给了大蛇强烈的刺激,雾中隐现盘卷蠕动的粗壮蛇身,鳞片摩擦地面的轻响不绝于耳。片刻之后,几道蛇影同时发出尖啸,朝同一处噬去。又是一声巨响,剩余的那半边楼阁也被撞得粉碎,有道漆黑的身影从楼上跃下,落在其中一枚蛇头上。龙芝瞪大眼睛,见那道身影横剑,用掌心抹过剑身,旋即一剑狠狠斩下。

“你还欠我第二个条件没有兑现,”龙芝顿时回头,语调气冲冲的:“不许赖账。”

青衣人靠在她身侧坐着,不能动,只能咬牙切齿地低喝:“给我住口!”

裴隐南落在满地残砖碎瓦之间,轻描淡写地一甩剑锋,道:“修炼了这么多年,你倒是没有一点长进,还是一样叫我失望。”

“那是什么意思?”

青衣人闻言,顿时发出一连串语气激烈的抗议,可惜龙芝只听清了几个字,英娘就眼疾手快地用一块肉干堵住了他的嘴,同时恶狠狠地瞪他:“这次你若还不听我的话,我就化形做一生一世的男人,到时候你就算哭着求我也没有用了。”

等到裴隐南收回手,青衣人当即软倒在地,再没有动过。龙芝瞪大眼睛,回头看裴隐南:“他死了么?”

手腕忽然被扣住,裴隐南稍一施力,龙芝就狼狈地朝对方跌了过去,栽进一个火热的怀抱里。铺天盖地的暖香袭来,龙芝真被吓到了,想借力起身,可双手触碰到的都是光滑的、紧绷的肌肤,碰到哪里都是错的。更可恨的是裴隐南还压着他的肩,让两人贴得更近,隔着半湿的衣衫,对方的体温清晰地熨着他,让他连指尖都开始发烫。在不知第几次起身失败后,龙芝恨恨在对方胸前打了一下,轻斥:“放开我!”

原本平平无奇的漆黑长剑经他触碰后,竟通体亮起极为耀眼的金芒,凌厉的剑光穿透黑暗,乍然照彻半边天幕。巨蛇的影子被剑气触及,便似脆弱的竹枝一般,连片刻的抵抗都做不到就被齐齐斩断头颅,彻底烟消云散了。

龙芝摇摇头:“我与他才相识几天。”

赵元衡笑道:“你果然是聪明人,那我便直言了。那妖物嗜杀成性,毫无人情可言,你究竟是如何说服他的?”

他用尽全力抬起手臂,只能在对方衣袖上留下五道浅浅的指印。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在龙芝手下的当口,前方隐隐闪过一道光芒,同时有道嗓音传来:“请住手——请阁下高抬贵手,饶他一命吧。”

想起方才他与裴隐南交手的情形,每招每式都欲置裴隐南于死地,龙芝的心就提了起来,怎么都无法安放下去。

龙芝无法与他解释,又不好直接推开他,只得道:“我就留在远处看一看,不做其他事,三殿下请放心。”

龙芝大声道:“我对付不了他,但你可以!”

语罢,一线诡异的红光从他手腕亮起,沿着经脉迅速向颈上延伸。红光过处,青衣人白皙的皮肤浮起片片青鳞,连带他原本俊秀的面容也变得似人非人:“这一次,我可不会再放过你了。”

废墟之中,有两道人影相对而立,背对着龙芝的那个一身青衣,瘦而高挑,同样没有束发。站在此人面前的正是裴隐南,他眼中甚至有笑意,气定神闲地站着。龙芝听见青衣人冷冰冰的嗓音:“真是想不到,你竟开始与人为伍了。沦落到这等地步,不如趁早去死,还能保全一点颜面。”

裴隐南道:“为何不直接用法力?”

他俯下身,继续涂抹起来,冰凉的手指抚过裴隐南的伤处,时不时激起小小的刺痛。不过裴隐南知道他已经十分小心了,甚至小心得有些好笑,区区一点小伤而已,值得如此用心地对待吗。耗时又耗神,还害得他百无聊赖,哪里都去不了,只能看着眼前的人。

龙芝道:“各取所需罢了,此事与他人无关,亦不会牵涉将军与三殿下,将军大可宽心。”

经受不住他反反复复的折磨,青衣人不由自主地睁开双眼。裴隐南封住了他的气海,让他动弹不得,只能模糊地看见前方一张被月光照亮的脸庞,眉目温柔秀美,那双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眼睛很快乐,是野兽般的,天真而残酷的快乐。

“多谢殿下体谅,”龙芝又翻了一页书,头也不抬:“天气寒冷,臣的确不想出门。”

他恨不得立刻赶去竹林,找到裴隐南一问究竟,但郦王今日看得他格外紧,此刻仍坐在窗边,时不时就向他投来目光,一触到他的又缩了回去。见对方装得辛苦,龙芝索性道:“三殿下可是有话要对臣说?”

龙芝不理他,继续挣扎,动作时不知碰到了哪里,忽然听见清脆的铃声。

待那人懵懵懂懂地坐回原位,龙芝绕开一地睡得横七竖八的士兵,来到深处那座高大残破的神像前,仰头望向它。他从前任神卿留存下来的道门典籍中发现了这里的秘密,书中记载观中的修士牺牲自己半生修为,并以自己的法器镇阵,这才造出了这道抵御妖鬼的屏障。书中连破阵之法都写了出来,却唯独没有提过镇阵的法器到底是何物,如今又在何处。龙芝也曾私下在观中查探过许多次,至今一无所获,若是能够找到它,这山中无穷无尽的妖鬼就再也不足为惧了。

话音未落,龙芝腰间蓦地一紧,整个人都撞进裴隐南怀里。对方用了很大的力气,龙芝只觉自己双足都离了地,被强行调转了一个方向。下一瞬,刀剑在他耳畔撞出铿然一声,裴隐南咬牙道:“你对付不了他,别给我添麻烦。”

此时不禁又想起裴隐南,若不是认识了他,向他提出那第二个条件,自己恐怕是没有底气说这些话的。也真奇怪,他本以为踏入岐蒙山全然是一场祸事,可在裴隐南出现后,绝境里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生机,这生机原是生长在宫廷中,做为太常寺少卿的龙芝做梦都无法想到的。

这场景如同噩梦一般,明知巨蛇的目标不是自己,龙芝一颗心仍惊得狂跳不止。与此同时,前方传来利器没入血肉的闷响,待他再抬头,便见其中一条巨蛇昂起头颅,森白獠牙上赫然有鲜血滴落。

龙芝听了,却冷笑起来,说道:“将军,此次若不是因为畜生手下留情,您与三殿下不知还能在山中活几天呢。畜生不讲信义,难道这世上人人都能够言而有信吗?”

早料到他会拒绝,郦王干笑几声,没有再说什么。不过话题都起了个头,就此放过未免有些可惜,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开口:“赵公今日来见我,提起留在观中的那名妖,又说你……”

龙芝用巾帕蘸了水,小心翼翼地清除了血污后,又从身上找出一枚瓷盒,蘸了盒中的药膏涂抹对方的伤口。他涂得细致而认真,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离裴隐南越来越近,整个人几乎偎进了对方怀里。直至裴隐南抬手摁住他的额头,将他往后推了寸许,龙芝才看向他,一脸被打扰的不悦:“不要乱动。”

“原来你和那些人一样,也有他们的坏毛病。”裴隐南哂笑,主动放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:“再盯着我看,别怪我把你的脑袋拧下来。”

青衣人现出原身,似乎也遭到了重创,半晌方道:“挣扎得如此尽力,原来你还是想活下去的,我真是小看你了。”

裴隐南先前就受过伤,如今又被蛇毒入体,与青衣人对了数招之后,他身形陡然一晃,偏头吐出一大口鲜血。

龙芝霍然抬头,即见青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面前,头颅被裴隐南牢牢扣住。几道金色的纹路在他手背亮起,瞬间形成完整的法印,青衣人双目失神,身躯不住颤抖,那把鲜红的窄刀从他软垂的手上滑落,坠地便化作一缕青烟,迅速没入主人体内。

此刻的分神是致命的,扑哧一声,鲜红的窄刀从他胸前贯入,成缕的鲜血沿着刀身淌下。青衣人直接用另一手攥住裴隐南的剑锋,迫近他道:“为什么不用你的鸩火?没有鸩火,你是胜不过我的。”

郦王微微一怔,却道:“我见你看了一下午的书,想让你陪我出去走走,又怕打搅你的兴致。”

肤粗糙,粗壮的肩背显得笨重,肚子明显凸起一块。那样的身体,看了一次就再不想看第二次。

“是什么人?”郦王惊疑不定,沉声喝问:“你们人数几十,都拦不住他一个?”

就在他们谈话间,远处突发一声巨响,连他们所踏的地面都为之震了震。趁郦王惊魂未定时,龙芝挣开对方的手,径自奔出正殿,赶往另一端的竹林。外面空无一人,士兵们想必都躲了起来。龙芝倒也不全是在敷衍郦王,踏入竹林后,他就放缓脚步,谨慎地停在那座楼阁外。仅一眼,他便明白了那声巨响的来由。原本就破败不堪的楼阁不知被何物直接削去了半边,徒留一堆残垣断壁摇摇欲坠地支撑着。

他抬起头,仓促得险些撞上裴隐南的鼻梁,原来他们已经离得这样近,近到龙芝都可以从对方眼瞳中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。从前在朝中时,他见过胡人,也见过天竺人,可他们长得与裴隐南都不一样。对方有窄而长的、近乎妩媚的眼尾,还有饱满的、鲜红的嘴唇,轮廓却深邃英挺,有这样一张脸,是男是女已经不重要了。

不知为什么,听到对方的威胁后,龙芝反而坦然了,一本正经道:“为何是坏毛病,喜欢欣赏漂亮的东西,漂亮的人,难道不是天性么?”

他话中有话,龙芝听懂了,淡淡道:“将军何必明知故问?”

几乎在眨眼之间,浓重的雾气也泛起青色,接触到的雾气的草木纷纷凋零枯萎,就连远在竹林中的龙芝都觉察到不对劲,立即用袖口掩住口鼻。而裴隐南避无可避,周身都被毒雾吞没,青衣人抓住时机,接连数刀出手,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。

听到对方的声音,龙芝愈发紧张,半晌才迸出两个字:“不是。”

没想到裴隐南与道观还有这样一段渊源,也难怪他会知道这里的秘密了。龙芝合上书,心头渐渐浮起一团疑云,时隔千年,裴隐南来到岐蒙山,踏入这座道观,难道仅是巧合吗?倘若是巧合,那对方身负重伤还要每夜外出猎杀妖鬼,究竟是想做什么。

龙芝回答过后,突然想到这妖一见面就知道问自己的名字,而他身侧这只昏迷不醒的大妖,整整六日过去了,期间他们见过许多面,可对方却一次都没有问起过。他越想越不满,很想把对方枕在自己腿上的脑袋推下去,可他一动,英娘便用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,他只好闷闷不乐地收回手去。

英娘道:“上次赤练和裴隐南打了一天一夜,把山都夷平了,还是没有分出胜负。那时我就劝他,让他早些收手,他就是不听我的话。这下可好了,冬天刚过去,又要回去睡个几百年才能痊愈了。”

法力已经全部用在裴隐南身上了,龙芝无法查探对方的伤势,只能坐在原地等对方苏醒。却不想等了半晌,躺在另一边的青衣人先动了动,龙芝指尖一颤,死死盯着那边,许久没有看见他再有动静,这才松了口气。

裴隐南亦低声斥道:“这是我的恩怨,轮不到你插手,快点回去。”

没料到身后的人脸色竟比倒在地上这个更差,额角沁出的汗连头发都打湿了,龙芝见他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。然而尚未发出声音,裴隐南便双目一闭,就如同他们第一次交谈时那样,无知无觉地栽进了龙芝怀里。

把玩数次,才发现金铃内侧有凸浮的纹路,勾画分明,竟像是道门的符箓。不待龙芝看清楚,裴隐南很快将他推开了。对方抬起手腕,一面把红绳系紧,一面往铃铛里塞了些什么,使它不再发出声响,鄙夷道:“你到底多大,长成这副模样,不至于才几岁罢。”

伴着话音,他再度提刀杀向裴隐南,待两人近身的那一刻,青衣人背后陡然浮现出一道巨蛇的虚影,随他的刀锋一同向裴隐南袭去。裴隐南避过了这一刀,却不料那蛇影顷刻间化作一团青气炸开,伴着无数飞射的鳞片将他牢牢罩住。

“该住口的人是你,这时候还凶巴巴的,是嫌自己活得时间太长吗?”训斥完同伴,英娘从怀里摸出只瓷瓶,放在龙芝面前:“这是蛇毒的解药,请转告裴隐南,往后我不会让赤练纠缠他了,他不用再顾忌赤练,也别再伤他,大家就当没有相识过吧。“

药涂好了,龙芝盖上瓷盒,神情严肃地叮嘱:“这几日都不许再动武了,若是伤口再裂开,又要拖上许久才能痊愈。即便你不珍重自己的性命,可少受些罪也是好的,除非你就爱受苦。”

“看什么?”龙芝没有反应过来,疑惑道:“那枚铃铛?”

他抬起手,窄刀转眼之间便架上了龙芝的脖颈,沉声喝令:“让开,就凭你的修为,纵使有一百条命都拦不住我。”

他也不逗留,收拾妥当便起身告辞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烛光摇晃,他的身形隐没在槛外,影子却投在了门扉之上,裴隐南一言不发地看着,见他行了几步,倏然停住了。那纤长的影子抬起手,拔下发间的簪子,长发流瀑般散落,被廊上的风吹得纷纷扬扬。簪子在龙芝下颌上横出一截,应是龙芝叼着它,一手拢起散落的长发,将它盘了一道、两道,三道,这才重新束好。

对方全无反抗之力,很快在他手下颤抖窒息,一张脸涨得通红。不知为何,龙芝看着他因自己而濒死,勉力挣扎求生的模样,心中竟涌现一阵陌生的、前所未有的快意。他一下子松了手,在青衣人蓦然放松,大口大口喘息的同时,再度掐住了他。

窄刀在他掌中一转,暗红的妖光大盛,青衣人背后再一次浮现出几道摇晃的巨大蛇影,与他的刀锋一起,势如破竹地斩向裴隐南。

“从书上看来的,金睛、黑焰,书中许多故事都这样写过你。”

橙红的火焰窜起,底下的枯木炸出噼啪一声,龙芝往火堆边凑近了些,戒备地看着生火的人。

郦王道:“连他都不是对手,那让我留在此处,与等死有何区别?”

“是么?”青衣人不怒反笑:“你大可放心,接下来,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失望了。”

“几天?”英娘看看裴隐南又看看他:“那可真奇怪,裴隐南活

这个答案似乎让裴隐南颇为意外,让他过了好久才说话:“你还看这种书?”

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一般,青衣人即刻拔刀,刀尖如毒蛇的尖牙一般刺向裴隐南的胸膛。剧痛与毒素模糊了裴隐南的神智,这一击他以为自己是避不开的,不料下一刻——叮铃一声脆响,一物从竹林中飞来,恰好击中青衣人刀身,使这刀落空了。

“裴隐南?”郦王疑惑地默念一遍,看向副将:“这又是谁?”

不待副将作答,坐在屋角的龙芝倏然起身,竟推门走了出去。郦王来不及制止,只得追在他身后,扯住龙芝的手臂,道:“龙少卿,你没听见他的话么。闯进观中的多半是个妖物,他找的既然不是我们,随他便是,何必出去冒险?”

对方被说得张口结舌,一张脸青红交加,倘若这是在长安,恐怕他下一刻就要拔刀了。龙芝也不耐烦等下去,连告辞的话都没有说,转身便往外走。一路上被冷风吹着,方冷静了些,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行太过唐突,赵元衡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,得罪了他,日后免不了要受他的刁难。

龙芝一张脸都埋在裴隐南怀中,错失了这声势惊人的一击。他只听见连串沙石爆裂的闷响,耳边刮过呼呼风声,不知过去多久,一切声响陡然平息下来,没有金革之声,连风都停了,一片寂静中,裴隐南的嗓音终于响起:“治不好,但对付你足够了。”

对方愕然地看她,总算不吵闹了,英娘对龙芝笑道:“你看,他也同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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