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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似乎觉得他不可理喻。这人的真身想必是条白眼狼,不对救命恩人感恩戴德也就罢了,还待他十分冷淡,连话语都如此吝啬。看在他重伤未愈的份上,龙芝不与他计较,闷头数着自己的步子。

夜风穿过山林,单调的雨声中似乎还掺进了几道异响,龙芝忽然停了下来,紧紧盯着前方一株格外高大的樟树。树的枝叶在风中摇颤不止,仿佛有团异常敏捷的影子在梢头晃过,转瞬隐没在树冠之后。

“裴隐南……”他小心翼翼地唤,嗓音压得极低,生怕被其他东西听见:“好像有怪物。”

仿佛在印证他的猜测一般,树的一根枝干重重往下一坠,晃动的叶片间露出半只苍白锋利的爪子。龙芝不敢再迈步了,妖鬼向来是成群结队地出现,发现了一只,必定还有更多潜伏在看不见的地方。他留在碧玉铃中的法力不多,只够支撑他一人逃跑,如今自己背着裴隐南,怕是没走几步就要陷入重围之中。

裴隐南却若无其事道:“别停下,不管它们。”

龙芝将信将疑地照办了,从树下走过时,他提心吊胆,脑中尽是那日妖鬼从枝头落下,扒在赵元衡头颈上的情形。恰在此时,一颗苍白的头颅自枝头探出,黑洞洞的大口正对着他们。龙芝顿时重重一颤,按住悬在腰间的碧玉铃,指缝间透出淡淡白光。

尚未来得及动手,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,伏在他背上的人忽然收紧双臂,指尖从他浸满雨水的鬓角抚过,握住他因惊悸而绷紧的下颌,迫使他往一边侧头。随即暖香盈面,一副冰冷的面颊挨上他的,亲昵地、温柔地磨蹭他的耳鬓。

这动作原本十分暧昧,可因做这动作的人态度坦荡,使得暧昧的氛围褪去了,仅剩下原始的温存,像是成年的动物安抚幼崽。龙芝一时间有些恍惚,从没有人对他做过这种事,他却闭上眼睛,把头挨过去,很习惯似的贴着对方厮磨。冰凉的雨水从他们面上滑落,被碾成一片温热的湿痕。

“不要怕,”裴隐南语气平淡,一点都听不出来安抚人的意味:“我在这里,你怕什么。”

他们果然安稳无事地从树下离开,伏在枝叶间的怪物盯着他们,至始至终没有动作。等到走出去很远,龙芝才猛地反应过来,回过头看趴在自己肩头的裴隐南:“我知道你的真身是什么了。”

他的眼睛熠熠生光,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,满脸都是得意与兴奋。裴隐南笑了笑,问他:“我真身是什么?”

“你和我一样。”龙芝说完,又轻快地重复了一遍:“原来你和我是一样的。”

岂料对方这回半天都没有答话,不肯定也不否定。龙芝很不甘心,不依不饶地晃他:“我说的对不对?”

裴隐南个子比他高太多,他原本就背得无比勉强,这一晃,差点把两个人都晃倒在地上。他手忙脚乱地站稳了,才听到裴隐南不紧不慢的声调:“对了一半。”

这一半究竟是哪一半,直至回了道观龙芝都没有弄清楚,裴隐南亦不能再给他答案。对方在半途中就陷入昏迷,那些遍布在他身躯上的诡异裂痕一直没有消褪,龙芝试过给他灌输法力,试过取凉水替他降温,一直忙到晨光大亮都毫无成效。最后一次替裴隐南疗伤时他不小心睡了过去,醒来时满窗暮色,竟然已是傍晚了。

裴隐南依在闭目沉睡,橙红色的夕照下,他那张焦黑破裂的面孔显得愈发狰狞。龙芝数次想摸摸他的脸,抬起的手往往又放下去,这一脸的伤口实在吓人,龙芝哪里都不敢碰,碰到哪里都怕他疼。

他正预备去竹林的小溪边再取些水来,一推开门,却见长廊两侧都被披甲持兵的军士看守着。这些人一见他出来,面色都颇为紧张,眼神一直往打开的门缝中瞟。龙芝心头一紧,立即将门合拢,问道:“你们在这里做什么?”

一名武官向他行礼,讪讪道:“是大王命我等在此处等候。”

想必是有人前去通报,郦王很快赶来,看见龙芝,忙上前握住他的手,担忧道:“你没有受伤罢?”

龙芝挣开了,不解道:“三殿下何故有此一问?”

郦王道:“昨夜的事我都知道了。龙芝,前两日你才在外面遭受袭击,怎可又一个人偷偷跑出去,要是遇到怪物怎么办?是不是那妖物威胁你的,他拿住了你什么把柄,你不要怕,若有难处你尽可以告诉我,我来替你解决。”

昨夜他回来时已精疲力竭,顾不上避人耳目,想必是有守夜的士兵将所见情形告知了郦王。龙芝牵挂裴隐南的伤势,全无应付对方的心思,只道了声“殿下多想了”便要绕开对方。不料郦王握住他的手臂,一把将他拖回身边,沉声道:“既然不是受他胁迫,为何你要替他卖命,他可是一只妖!”

龙芝被他攥得手臂生疼,又遭到这番咄咄逼人的追问,不禁也不耐烦起来:“他如何待我,我便如何待他,与他是人是妖没有关系。”

郦王怔住了,过了好一阵子才道:“果然,你还是在怪我,怪我那一夜没有来救你。”

龙芝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,脱口道:“你与他不同,我又不在意——”

讲到一半,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,声音一下子哽在喉咙里。郦王脸色变得铁青,死死抓着他,鼻尖几乎戳在他的脸上:“好啊,我就知道你在骗我。你不在意我,在意那只妖是不是?赵元衡说得没错,你的确被那妖物迷了心窍,如今连自己是谁都忘了。”

抛下这番话后,郦王便将他甩开,一脚踹开了厢房的门,叫道:“都随我进来!”

士兵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,龙芝心头一紧,追在郦王身后道:“你要做什么?”

郦王很快就发现了卧在草垫上的裴隐南,提着剑大步走过去,却在看见他的脸时吓得连退了几步。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他定了定神,用剑柄抬起裴隐南的下巴,回头望向龙芝:“这是那只妖,他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?”

对方粗鲁的动作深深激怒了龙芝,他拨开众人冲到郦王身前,把昏迷不醒的妖抢在怀中,冷声道:“怎样都不关你的事,出去,不要再打扰他。”

赵元衡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,怒喝一声:“大胆,谁教你这样对殿下说话的!”

“他都变成了一个怪物,你竟还要护着他。“郦王不可置信地开口:“龙芝,这妖究竟使了什么手段,让你对他这样死心塌地。”

说完他便即刻拔剑,似是怕听到龙芝的回答一般,声色俱厉道:“此妖若是不除,我看你是永无醒悟之日了。”

就在他挥剑欲斩下裴隐南头颅的那一瞬,剑鸣乍响,一道澄明如水的寒光抵住他的脖颈。龙芝不知何时夺过了身侧士兵的兵器,杀意如同冰雪,覆上他向来秀丽温柔的眉目:“究竟是三殿下的剑快,还是我的剑更快,三殿下要比一比吗?”

郦王哪里料到得到他会对自己拔剑相向,微微张着口,一时竟吐不出半个字。一旁的赵元衡看得目眦尽裂,拔刀威胁道:“龙少卿,你疯了么?快些将剑放下,你若敢伤大王一根头发,我必教你与此妖死无葬身之地!”

三人僵持片刻,龙芝轻笑一声,竟调转剑锋,横在自己颈上:“你们尽可上前试试,我左右不了别人的性命,左右自己倒是能够的。”

语罢,他将剑锋往下一压,雪白的颈项登时裂出鲜红血痕。郦王失声叫了句住手,想要夺他的剑又不敢,最终后退一步,收剑回鞘,说话时嘴唇都在发颤:“龙芝,你如此辜负我,他日可千万不要后悔。”

一屋子的士兵很快随着郦王离开了,龙芝当啷一声丢下手中的剑,坐倒在裴隐南身侧。他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了,手指还在轻轻地发颤,与郦王彻底撕破面皮闹了一场,身体虽然疲惫,一颗心倒是前所未有地轻盈起来。

视线无意间从裴隐南面上掠过,才发现这个人不知何时醒了,见他看过来,便抬起手,吃力地抚了抚他颈上的伤口。

龙芝顿时露出了笑容,凑到他面前细细端详半晌,继而嘲笑对方:“你现在变得好难看。”

裴隐南道:“难看还看这么久。”

“都怪你给我下咒!”一说到这个,龙芝就十分气愤:“我也不想看你,不想管你,可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。我变得这么奇怪,都是你害的。”

裴隐南眼睛睁大了些,难得露出点愕然之色,低低道:“可是——”

“可是什么?”龙芝怒气冲冲地截断他的话:“你这个大骗子,还说自己不会迷惑别人,从前你哄骗那个姜仲的手段,我可是都看在眼里了。”

听到这个名字,裴隐南只是微微一怔,旋即有点意外又有点好奇地问:“姜仲?你怎么能看到他,连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。”

龙芝觉得他又在骗人,但还是将梦境里的所见所闻都陈述给他听,说话时一直留心对方的表情,暗想倘若这个人脸上出现一点怀念或触动,他都不要再讲下去了。可是裴隐南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,什么反应都没有,像在听别人的事。等到他说完了,才道:“看到我杀那么多人,不害怕吗?”

他关心的竟然是这个,龙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,说道:“我为什么会害怕?”

“你胆子那么小。”裴隐南道:“一点风吹草动,就吓得路都不会走了。”

龙芝脸颊顿时滚烫地烧起来,凶巴巴地开口:“我才没有这样没出息。”

裴隐南不说话了,只是笑,笑得龙芝想狠狠咬他一口,只可惜在这人身上找不到一处能下嘴的地方。他憋着气,扯扯对方的发辫,又回到原来的话题:“你是不是喜欢姜仲?”

那抹浓丽的睫毛轻轻掀起,裴隐南扫了他一眼,眼中仍有笑意。龙芝猜不透对方此时的心思,只看他朝自己招招手:“靠近些,我再告诉你。”

什么话还要凑近了才能说?龙芝狐疑地俯下身,却听裴隐南道:“还不够,再近些。”

直觉告诉他不对劲,可他太想知道答案了,顺从对方的话一再靠近,整个人几乎趴在裴隐南怀里。突然间,一道热风从他的耳廓拂过,湿润的,轻柔的,痒得他半边身躯都没了力气。他刚想躲,脑袋上蓦地重重挨了一记敲,裴隐南犹嫌不够似的又敲了一下,咬牙切齿道:“这样爱编排人,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都是你写的吧,是不是我和旁人多说几句话,你都要觉得我喜欢他?”

“我没写过!”龙芝痛得抱头躲避,委屈又不服气:“倘若你不喜欢姜仲,为什么他说什么你都照做,明明伤得那么重,还一门心思要替他除妖。难道只有他的命令不能违背,与我的约定就不算数了么?”

说到最后,他又想起裴隐南在烈火中灼烧的可怖情形,忍不住鼻尖发酸,吸了好几口气才把漫上的泪逼回眼眶。裴隐南原本还想教训几句,然而一低头看到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,不禁好笑又无奈,对自己道:罢了,这小妖怪连喜欢是什么都不懂,还与他计较什么。

他轻轻唤道:“龙芝。”

直至唤到第二遍,龙芝才对上他的视线,漆黑的眼睛里水光盈盈,仍有未干的泪:“做什么?”

裴隐南道:“我陪不了你多久了,你带上那面镜子,下山后去芦州找英娘。她是个心软的妖,会教你怎样在人世生活。”

龙芝皱起眉,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:“为什么陪不了我很久,你只是受了伤……伤总是会好的,大不了我等几十年,就算等一百年也没关系。我也是妖,一百年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。”

“至多不过三日,鸩火就会再次燃起。”裴隐南平静得全然不像在说自己的生死:“我撑不过下一次。”

“胡说八道!”龙芝陡然拔高声调,嗓音在不自觉地发抖:“我连死人都可以救活,怎么会让你撑不下去。”

对方笑着摇摇头,将手腕放在他掌心里:“我有没有胡说,你自己看一看就知道。”

那截手腕枯瘦修长,触手干涩,是一截燃过的炭,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。龙芝受惊似的一颤,下意识地想推开,然而他还是怀着最后一点希望,抽出一缕神识往裴隐南体内探去。

这样的事他从前也做过一次,不过那次并没有得到对方的许可,即刻就被对方击退,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。这次他畅通无阻,沿着经脉来到气海,裴隐南的血肉焦涸,灵气衰竭,即便龙芝修为粗浅,亦能看出这是油尽灯枯之兆。

到了这种地步,别说是龙芝,就算是神仙出手,也救不回裴隐南了。

先发抖的是手,随即是臂膀,连带着肩膀。待到眼前都模糊成一片,龙芝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哭,他的喉咙也抖得厉害,发不出一点声音,唯有泪水自管自地、接连不断地从眼眶涌出。天穹与灰暗的屋梁仿佛在此刻倾斜,将他紧紧挤压在中间,不留一点空隙,他艰难地倒了口气,凭借仅剩的一点理智侧过身,不让对方看自己狼狈万分的脸。

裴隐南起先微笑着,眼底藏着一线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期待。待到他开始抽噎,哭得不成样子,那缕期待才慢慢暗下去,变成预料到一切的平静。他掰着龙芝的手臂迫使他面向自己,替他擦滚到下巴上的眼泪,笑道:“别哭,你哭的样子真的好难看啊。我是今天分别,明天就可以忘记的人,做什么要为我哭。”

龙芝躲了几下,发现躲不过去后,索性俯身抱住对方,将脸死死埋在对方颈间。裴隐南犹豫了一阵子,才回拥他,任他将眼泪全部落在自己身上,拍抚他不住颤抖的背脊。他有些后悔把真相告诉龙芝了,怎么会哭成这样呢,哭得他都有些苦恼了,不知道自己还能献出什么,才能让龙芝不再难过。

窗格上的天光一点点转换颜色,昏黄变成深浓的黑,月光照进幽暗的厢房里,很单薄的一片白影子,伶仃地打在壁上。

房中的两个人依旧保持原先的姿势,龙芝陷在裴隐南怀里,还在一抽一抽地哽咽。他都记不得自己到底哭了多少次,每次稍稍平复没多久,很快又会开始掉眼泪。这次本来也要哭的,但实在是累了,他抬起手,指尖触了触裴隐南的下巴,随即小心翼翼地往上摸索,掌心贴在对方的脸颊上。

“不哭了?”裴隐南垂下眼看他,神情颇为无奈:“你哭得我都不敢说话了。”

一看到他的脸,龙芝的眼眶又开始微微泛酸,他强行忍住了,问道: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怕说得不够清楚,他重新问了一遍:“你的伤势,那阵燃在你身上的火,这一切,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过去许久,裴隐南才回答:“反噬。”

“反噬?”龙芝迟疑道:“是鸩火么?”

赤炼只在他面前提过提过一次,他居然仍记得。事到如今,裴隐南也不必再隐瞒下去了,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:“鸩火以精魂为引,这样大小的一团火,足以耗尽凡人的一条性命。”

他摊开手,一点花苞般的黑焰在他掌心亮起,旋即被他握灭。

龙芝记起数百年前那场自王宫而起,燃遍都城的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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