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以为那是已经模糊的记忆，最近却突然鲜活起来。

天地将要重新合二为一，压扁中间的世界。

“医院条件太差，他住了一周院，去世了。”裴映的西语听起来像另一种更悲伤的语言，“他拜托我救他的朋友。”

还有尖叫声，他第一次听到那么多的尖叫，那么的绝望。

回去的小轮渡上，坐着十几个陈向阳派来的马仔。

裴映迈过房间门槛，将冰桶放在孩子们的面前。

他抿了抿嘴，毫无预兆地哭起来。

那么壮观的尘土瓦砾，他第一次见识到。

“我找到他时他还活着，我以为能救活他。”裴映说。

“怎么了？”裴映问。

“这是最简单的办法，那些孩子都是本地人，自诩水性好，总想着逃。把他放在屋里，其他孩子害怕，不敢逃。”

他喜欢地摊上标价只有十五块的t恤，t恤上印了一只漂亮的白猫。

紧接着是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。

“是你们一家出事的那天吗？到底是怎样的事故？”施斐然也用西语问道。

哗啦，哗啦。

施斐然没有回头，仍然注视着舷窗。

他想去黑色的蓝江里看一看。

刚揩一下，裴映的手伸过来，盖住他的手背。

裴映抱着冰桶起身，走出房间，重新走向走廊的最后一间房。

施斐然在这片不知名的海域飘荡了一个多小时，听着马仔们叽里呱啦地说着当地话，时不时露出讥笑，再故意回头用看猴的眼神看他们一眼。

他注视着半透明的裴映，心想，裴映的眼睛里似乎偷着装下了他的摇篮江。

“蓝桥，以前叫摇篮桥。”裴映自顾着说下去，“有个奇怪的小孩往断桥那边跑，我拽住了他。”

一颗被压扁的糖，糖纸看上去很廉价，而且黏糊糊的。

“我嫉妒。”施斐然开口，“我是嫉妒哭的，原来从那时候就开始嫉妒你了，我有一件

他脱掉t恤，换上最正式的西装，马甲、领结通通佩戴整齐。

“可能是学校有表演，”裴映抬起双手在脖子上比划领结的形状，“他穿了一整套蓝色西装，一看见我就哭了，他不是事故受害者，我不知道他哭什么。”

过长的走廊似乎更加阴暗，他的意识略微恍惚，空气里的潮味让他记起童年那座断掉的桥。

裴映了解他，用拇指指甲盖抠什么东西时通常代表那个时刻他情绪有波动。

施斐然停住呼吸，整个身体只剩下心脏跳动，周遭也只剩下海浪声。

半透明的裴映有着极其柔软的眼神。

他尽可能端稳声线：“哪座桥？”

施鸿训斥她，怎么能给自己的儿子穿这种便宜货。

雨越下越大，风吹走了他手中的伞。

施斐然用左手攥住右手，无意识地用左手拇指揩右手手背。

半透明的裴映用西语道：“我还是小孩的时候，就很喜欢小孩，我父母双亡那天，我还给过一个奇怪的小孩一块糖。”

这确实是保住其他孩子性命的最简单办法。

施斐然往前走了一步，又一步。

“我想给你一块糖，”施斐然望着裴映佝起的后背，“可是我现在没有。”

一个力量蓦然抓住他，他回过头，看见一只白白净净的小手。

“桥面可能会二次坍塌，再往前很危险。”小男孩跟他说。

回去的浪花变得温柔，轮渡速度不快，施斐然几乎没有晕船的感觉。

一个男孩握紧拳头大骂一声扑向裴映，还没等近身，便被两个保镖死死摁在地上。

裴映扫了眼地上那孩子一眼，转过身，抬腿迈出门槛。

摇篮桥。

施斐然只能看到裴映绷紧的下颌线条。

施斐然和裴映坐在最后一排，却没有眼神交汇。

男孩有些难堪地缩了缩手，即将收回手和手上的糖，施斐然急忙拿走那颗糖。

他摔在地上，本以为是地震，抬起头却看见摇篮桥坍塌。

桥身断折处弯曲的钢筋；一辆辆坠入江水的汽车；汽车轮胎和地面划擦出火星儿……

接着，他从半透明的舷窗上看见了裴映的脸。

施斐然第一次直面死亡是在九岁那年。

不敢逃，也就不会被淹死或者被马仔枪杀。

喘症刚平息，胸口还有些紧，施斐然深吸一口气，尽可能不发声地慢慢吐出来。

就是蓝桥的前身。

摇篮江是施斐然心中最温柔的景色，不会因为那次坍塌失色。

消防员一把抱起来他，将他放到一台消防车上。

他趁消防员忙于救人，再次跑向摇篮桥。

这高门槛让他想起了施鸿。

这男孩大概把他也当成了这场灾难的幸存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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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晚上，钢琴课下课，他在摇篮桥等施鸿派来的司机接他。

“桥塌了。我父母驾驶的车马上要滑进江里，消防员来了，我父母喊着先救他们，但消防员先救的是被他们锁在后备箱里的我。”

陈向阳的马仔有意膈应他们，几次靠岸都是先送马仔回家。

但施斐然还是在那一刻嫉妒起对方——凭什么这个小孩可以穿他喜欢的衣服？

小孩穿着黑色t恤，t恤上印着一只白色的猫。

半透明的裴映说完，转头看向另一侧舷窗。

施斐然也没有说话。

乌云很黑，江水也很黑。

他挺胸抬头地佩戴着他的镣铐。

梁佳莉买了，却因为这件t恤挨了施鸿一个耳光。

没有一丝余量的剪裁和对他来说过硬过重的布料像是镣铐。

施斐然也抬高腿，迈出门槛。

于是他求梁佳莉给他买。

“不要再哭了，吃不吃糖？”

车一辆辆跌进江水——

“他们那天刚刚吃掉了我养的狗，看见他们死，我……我真开心。”

施斐然转回头看向那座岛的方向，什么也看不见，只有更远处，有发光的灯塔。

虽然这孩子的t恤很旧，上面的胶印已经开裂。

站在他对面的小孩拽着他往消防车走，他还是哭，那孩子就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。

和手指一样，也被冰得通红。

“我只有这个，抱歉……”

裴映转回头，继续看向冰桶里的头颅。

他小时候总记不住那条江叫做蓝江，因为桥的名字是摇篮桥，他总把江的名字记错成摇篮江。

摇篮桥坍塌之前下了一周的暴雨。

陈向阳已经离开了，只有保镖和屋里的几十个孩子。

他不怕死，他怕施鸿。他因为太害怕施鸿，所以不怕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