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阴间,但腹部的不适在提醒他,他还活着。

从床上撑起身子,盖着的薄被滑下,露出大大小小被缝好的伤口,他记得蛇藤向少年冲来的瞬间,他不想让少年受伤,便忘了自己是凡人之躯,本能地挡了上去。

仿佛将要永久沉睡之前,他听到了少年的声音,“宋雪英。”看着趴在床边熟睡的人,季天与轻轻念了一遍。

既然他还能醒来,就说明他们从桀无千手下逃了出来,他们能活着离开,期间一定发生了许多事。

他在陌生的房内打量一圈,看见了放在凳子上的衣物,他不想吵醒神色疲倦的宋雪英,手臂一点点挪着身子下床。

脚好不容易沾到地面,刚迈出一步,就双腿无力地跌坐在地,还带倒了凳子,从未怎么生过病的他,都忘了自己现在不便走动。

被惊醒的宋雪英顿时困意消散,连忙将跑到地上的人扶到床上。

见人还是被他吵醒了,等宋雪英点燃桌上的油灯,季天与指了指地上的衣物解释道:“我只是想拿一下衣裳。”

他那被藤蔓刺破又染上血的衣物被宋雪英拿去丢了,下身只穿了条亵裤。

宋雪英捡起衣物抖了抖放回凳上,拿过一件外衣帮他套上,他身上还有伤,不方便穿衣。

“抱歉……”宋雪英突然道。

“何出此言?”季天与套上外衣,发现这衣服十分宽大,不像是他们这个年纪穿的,正好不会挨着伤口。

“要不是因为我,”宋雪英看着他腹上的伤,“你也不会伤得这么重……”

听到这番莫名的话,季天与系好外衣反驳道:“我是被万俟行抓来,你放了我,但我自己留了下来,本就与你无关。何况如果不是你,我早被放干了血,哪里活得到现在。”

“而且你不也没有丢下我离开吗?”他在最后拦下了巨蟒,给他创造了逃离的机会。

“所以,这说不定是我同你的缘分。”季天与精神尚未恢复,面容有几分憔悴,神情却那么笃定,笃定到宋雪英不自觉地跟着信了。

或许真是如此。

初见时他就有种似曾相识之感,那时他因讶异和无措还没回答他的话,幸好他还有机会重新告诉他:“宋雪英,我的名字是宋雪英。”桀无千给他的称呼,他从未承认过。

“我知道。”季天与笑道,“那个时候我听到了,还在想你说得也太迟了。”

宋雪英略一意外。

两人相视笑了。

季天与放松下来,往身后的木墙靠去,但他忘了自己还是个伤患,扯到腹上未痊愈的伤口,疼得倒吸一口冷气。

宋雪英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,拿过薄被堆在他身后,让他靠着。

滴水未进的肚子适时地叫了出来,被季天与不太好意思地捂上。

“你……感觉怎样?能否进食?”宋雪英忽然想到他被抓的这些天没怎么进食过。

“好像伤得也没这么重?”季天与感受了下,身体里没什么感觉,就是外面的伤口比较严重,扯到了还是有些疼的。

“那在这等会,我去找些吃的。”没给他叫住的机会,宋雪英径直出了房门。

“……”还有许多问题想问的季天与,只得乖乖躺回床上,视线在房间内游走了一圈,落在房梁上。

他被万俟行绑来到现在,也有一段时日了,他的双亲应该发现他失踪了,不知是否会因此担忧。

可再怎么想回去,也得先知道这里到底是哪,至离火城又有多远才行。而且他还好奇宋雪英是怎么带他逃出来的,万俟行和他师傅又去哪了。

季天与漫无目的地想着,正觉得宋雪英去得有些久了,就看到他推开门端着碗进来。

碗中散发着勾人食欲的米香,陈旧的大米被煮成香软的米粥,热腾腾的米粒上覆着一层切得及细的肉沫。

宋雪英去捡要烧的柴火的时候,在不远处找到了一条因雨水漫涨的小溪,溪面有银鱼蹦出,正愁没什么可弄的,他便抓了几条带回去。

把碗放到桌上,他拉起从被褥上撑起身,结果腹部不能用力又倒回去的季天与。

季天与在床边坐好,本就觉得饿的肚子,在闻到那阵醇厚的米香时叫得更欢了。

他接过冒着热气的米粥,发现宋雪英只端了一碗来,没有立即动勺,看着他问道:“你的呢?怎么不端来一起吃。”

宋雪英想说他并不怎么饿,但不知道是不是柔黄的烛光太暖,把被热气熏染了眉眼,捧着碗等他的季天与照得太过温馨,他心中一动,突然什么都不想说,去灶房端来自己那一碗,在季天与面前坐下。

季天与满意地看到他动勺,自己也跟着开动。

在季家,每当这时候季父都会问起他和幼弟在书院里的事,只要季水成说了什么有趣的,接下来便没他的事了。

他坐在热热闹闹的饭桌上,却无端升起格格不入之感。

而现在,明明和宋雪英相识不久,明明两人没说过多少的话,席间更是只有勺子碰到碗沿发出的撞击声和粥太烫的吹气声。

季天与竟莫名觉得,这样也就够了。

两人吃完,宋雪英收拾好碗勺,深夜将至,他们都睡了太久,一时没什么困意。

季天与躺在床上往里靠了靠,拍拍身旁的空位,示意宋雪英也躺下。

宋雪英目测了下,确定不会挤到他的伤,才脱了沾血的外衣上床。

两人肩并着肩躺在床上。

季天与问起在他失去意识的期间发生了什么,宋雪英告诉他,当桀无千拿出避雷珠的时候,就如传说中的一样,靁牛前来寻仇,加之桀无千被其术法反噬又遭天谴,才给了他们逃离的机会。

桀无千被天雷当头一劈,想是必死无疑。而万俟行,宋雪英走的时候他还活着,许是桀无千念着那点师徒情分,到底没有杀他。

但万俟行活着,迟早会生事端,宋雪英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,只知道他厌恶人身,又不肯安安分分地修行,总想弄出点事来。

如今他们已经没了这可笑的同门关系,还是不要再遇见的好。

至于季家那,万俟行和桀无千的阴谋已败,季家亦无可用之处,想来万俟行也不会再做无用之事。

一直听到被这户人家所助,季天与微微撑起上身,问道:“那他们所在何处?我应该当面谢过他们才是。”

“今日一早,他们就离开了。”宋雪英把他轻按回枕上,“说是一年只回一次。”

“一年一次?”季天与奇道,怪不得他发现这屋里的东西都十分陈旧,不像是平日里有摆弄过的痕迹。

“嗯,其实我在想,他们或许不是寻常人家。”女人手上不似常人的温度和灶房内腐朽的柴禾都让他有所怀疑,但在他们身上,又没有像藏阴山上的阴气和怨气。

他将这些说给季天与,季天与短暂地想了想,觉得这户人家不出意外就是鬼魂了。

宋雪英问他为何如此肯定。

“因为许久前我遇过。”灯火照亮了房梁的暗处,季天与陷入回忆,“不像他们那样,而是实实在在见不着的鬼。我问它是谁,无人应我,但放在桌上的笔自己动了。”说着他突然停住,偏头对宋雪英道,“说来也巧,它在纸上写下的字与你的姓一样,都是‘宋’。”

这世上同姓的人很多,两人未有多想。

“之后我翻阅鬼魅之类的书籍,想找到让它现身的方法。后来知晓,因前世的经历与福报不同,鬼也有很多种。有的鬼能托梦,有的本就心善,死后就算变成鬼魂也少有怨气缠身,再经过一番修炼,就可维持形体,乍一看也分不出是人是鬼。”

“何况还是一年一回。”季天与没有说下去,他相信宋雪英已经想到了。

“昨日正好是中元,中元……托梦……”宋雪英恍然道,这一天经历了太多的事,他居然把这给忘了。

听闻七月半,鬼门开,没有去处的孤魂野鬼会在外飘荡,有些则会回到亲人身边探望。

那昨日,他被泥沙掩埋的时候,不让他踏上那条黄土路的他们,会不会也不是梦?

“没错,就是中元……雪英?”宋雪英说完那句话就静了下来,季天与奇怪地往旁边侧头,宋雪英直愣愣地盯着上空,眼尾流下一滴泪。

刚才还好好的人居然哭了,季天与想不通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,他挪过脑袋,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你……怎么了?”

“无事,我只是……忆起了以前的事。”宋雪英用手遮住眼,抹去眼角的泪,袖子一抬,熄去了此刻会让他无所遁形的油灯,“你伤还未好,还是早些休息。”

季天与看不清他的表情,但挨着的不断颤抖的肩膀昭示着他极力想要隐忍的情绪。

季天与沉默了一会,在黑暗中侧起身,按住他想转过去的肩膀,轻声道:“想哭,那便哭。人的心太小,承受不住那么多。”

按在肩膀上的手被抓住,却迟迟未被推开,手下的身体在细微地颤动。

熹微的晨光接替月色洒进屋内。

手臂上传来轻微的凉意,宋雪英眼帘微启,季天与坐在床上,拉过他受伤的手臂在那看。

昨夜宋雪英在溪边的时候草草清洗过,他伤口愈合得一向比较快,便忘了上药,现在手臂上清凉的触感,应是季天与给他敷过药了。

“醒了?”季天与见人醒来,松了那只手,帮他把袖子拉下,“我发现那药还挺有用,你看,我身上是不是好多了。”他解开外衣,那些被一针针缝上的地方,昨日还微微发红,今日都淡了下去,想必不出半个月便会好全。

恢复得如此之快,宋雪英觉得有用的不是那盒膏药,而是季天与本身有特殊之处,毕竟若是寻常之人,也不会被桀无千盯上。

这些也只是他的猜测,他并未说出口,坐起身从桌边拿过开着的膏药,笑了笑,“那便再抹些。”

他声音带着点鼻音,眼角的红还未消散,面上的笑却是发自内心的纯粹。

季天与见他心情变好,不由跟着愉悦,任由他帮自己上药。

十天半个月的日子很快过去,季天与早就躺不住了,伤口刚不疼的时候,他就想下床和宋雪英一起探探出山的路径,结果被宋雪英不赞同地制止了,只让他在院内走动。

而现在,他拍拍光洁的腹部,“可算是好了,再这样躺下去人都要僵了。”

宋雪英仔细看了看,那晚女人不知用的什么线,要不是缝过伤口时沾上了血,他还真看不出它的存在。

伤好时缝线也仿佛被吸进了体内,曾经布满血洞的腹部如今看不到一丝伤痕。

“走,我们回离火城。”季天与穿戴整齐,眉间难掩勃勃兴致。

“好。”宋雪英眉眼一弯,应道。

至于季天与到家后,他该何去何从,他暂时不愿去想。

离开前,两人把生活过的痕迹都清理了,空寂山谷中的木屋,就像从未有人停留过,散发着寂寥与沉静。

徐风吹过,院角处那株点满绿叶的柿子树沙沙晃动,扎在绿荫下的秋千轻轻摇摆,两人停下,对着院落略一致意,朝着远方山色走去。

不知走了多久,周围的景色都别无二致,看着无论往哪个方向走,都紧密环绕的高大林木,季天与确定,他们是迷路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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