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论如何，宋大夫答应了，就意味着他的家人还是有希望的。

视线掠过那一张张怀疑猜忌的脸，他知道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用，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。

此刻这里只剩一片寂静的泥土堆。

忍住积蓄在眼里的泪水，他不再去细想，踉跄几下站起身，往前面那堆隆起的泥土走去。

一道惊雷落下，映出宋雪英煞白的脸。

这番动静闹得极大，几乎压过了雨声，听到响动的村民纷纷出来观望。

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从他身边离去。

他急忙拉住宋大夫，“大夫，您可知这疫病是怎么来的，如果发现得早，可还有救？”

“别再往前走了，还有人需要你。”

他在心中祈求，却听到让他如坠冰窖的话，“疫病多是接触了不干净的野鼠才会沾上，得了疫病没几个能救回的，基本都看造化。”

毫不避讳话语，恶意揣测的目光，如同冰凉刺骨的雨水，透过蓑衣，刺入身体，让他全身发寒。

“娘亲、爹爹！”

宋大夫脸上蒙着布帕，提着医箱，像是看完病了，身后的癞子却追上来骂道：“你个庸医，连个热病都看不好，还是说瞧不起我，觉得我给不起你那点银钱！”

这些话如同一记重锤敲进了宋雪英耳朵里，他想起癞子跟他们家换的肉，想起他们昨晚吃的那一餐。

“雪英，我们会在远方一直陪着你。”

仅仅是一刹那，他的三年时光，他拥有的温暖，和他重燃希望的心，都被尽数埋葬。

黄路与黑暗如潮水般褪去，宋雪英猛然从泥下挣出。

宋大夫叹了口气，转头对癞子道：“不是我不想救，他得的根本不是热病，是疫病。你现在才来找我，就算是神医也救不回来。”她沉痛地摇了摇头，又叮嘱道，“疫病凶猛至极，还是早日做好善后，不然，不仅是他，连你，我们，整个村的人都要遭殃。”

天空是如此高阔辽远，又是如此无情无义，天下容得下山川河海，却容不得他喜爱的人和他。

他跪下身，颤抖着手摸上冰凉的泥土，无法相信他们竟会这样离他而去。

他看到一向对他笑脸相迎的人流露出嫌恶，他听到有人在谈论他的身世，说老人捡到他没过几年就离世了，收养他的人也得了疫病，他说不定是个灾星。

天下之大，却无他容身之所。

无视周边的闲言碎语，宋雪英屈起双膝，往地上沉沉一跪，忍着泪道：“宋大夫，娘亲和爹爹是无辜的，无论您信与不信，”他的额头狠狠磕上泥地，“雪英只求您救救他们！”

“姥姥，娘亲，爹爹……”

宋大夫拉过愕然愣神的宋雪英，躲过漫延下山的余流。

雨雾茫茫，闷头跑路的他差点撞上从癞子家出来的宋大夫。

宋雪英在悬崖下醒来，面前站着一个满脸褶皱的老者，身边盘绕着一条黑褐巨蟒。

宋雪英倏地甩开拉着他的手，不顾身后人的劝阻，脱下妨碍他的蓑衣斗笠，在大雨中朝着山上奔去。

癞子同样听到了这番话，他眼珠狡黠地转了转，趁宋雪英没反应过来，“哇”地一声跪在地上大叫：“我的儿，你太苦了，都怪我轻信他们，让你吃下有疫病的菜。”

悬崖上，一个黑影骤然坠落。

梦及此处，画面开始模糊，桀无千的笑声渐渐远去，心底的愤怒也逐渐消退。

因喜爱安静，宋家便安置在了半山腰上。

乌压压的云空仿佛透出一丝光亮。

他眼角挤出几滴眼泪，指着宋雪英破口大骂：“就是你家想害我们，明知道家中有人患病，还把沾有疫病的菜给我们！”

两人还未来得及上山，就看到随着那声巨响，山间涌出一条混浊的挟带了无数沙砾与石块的泥河，泥河奔腾而下，犹如饥肠辘辘的猛兽，把所经之地的山石林树尽数吞入腹中。

“回去吧，你还不能来这。”

他还能再去哪呢？宋雪英木然地望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。

跑了几步，他突然停下，回头望向黑茫茫的身后，那里什么都没有，可他总觉得在那之中，还有谁在等他，是让他放不下的存在。

有人旁观，癞子哭喊得更卖力了，他担心宋雪英反驳，率先倒打一耙，“你找宋大夫不就是想让他给你们家治疫病吗，我看你们不仅想害死我儿子，还想害死村里的其他人！”

他犹豫着，站在远处的三人对他摆了摆手，像在示意他不要过去。

和那时候一样，他跪在地上，与冷漠的黄土争夺他如今仅存的在意的人。

泥水从他脚下流过，他不断滑倒又不断爬起，一直跑到他们时常在那等候他的庭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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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他面前，出现了一条长长的，通往远处的非彼间的黄土路。

宋雪英惊讶地看着他们，仿佛回到了小时候，他想跑进他们怀里，再也不和他们分离。

跪在雨中的身影，单薄瘦弱，不断用伤痕累累的手挖着身下的泥沙，似乎想从沉厚的黄土里挖出些什么。

足以毁人的闲言碎语全都压在了他身上，而他不求自辩。

宋雪英混混沌沌地走在林间，寒风吹在湿淋淋的身上，而他无知无觉。

但一道轰鸣的巨响，将这点希望彻底打碎。

脚下的土地朦朦胧胧，雨水混着泪水糊住了他的眼。

泥沙崩塌下来的时候，他本能地将季天与护住，现在季天与没在他身边，应该也不会离他太远。

泼皮也生病了？宋雪英来不及细想，拔腿就往西南边跑去。

汹涌的泥流几乎覆盖整个山腰，宋雪英仿若身在梦中。

宋雪英愣愣地看着那片黄土，不可置信地跑到离家前，他们躺的位置。

大雨从山上冲下来许多泥水，宋雪英领着宋大夫，焦急也不敢走得太快。

刺痛让他终于找回了一点知觉。

宋雪英恍恍惚惚地抬起头，雨水砸在脸上，顺着泪痕与泪水交汇，带走他无声的悲鸣。

深渊裂缝中哀嚎的风声，似乎在循循引诱心智崩溃之人。

宋雪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，脑子里却有声音传来，三道和记忆里一样温暖柔和的声音在说：

从土里露出的那只手低垂着，冰凉如雨水，几乎没有生命的温度，但那微弱跳动的脉搏在告诉他，这一次，他找到了。

老者问他为何落崖，说他资质极好，愿收他为徒，宋雪英无心回应，盘在老者身边的巨蟒窜到他面前，用黄浊的竖瞳盯住他的双眼，接着老者像是知晓了他遭受的苦难，笑称他总是和家人阴阳两隔，还是“离”更适合他。

黑黢黢的夜空不见一点星光。

“你若拜本座为师，本座可替你抹除那些蝼蚁。”老者阴翳的目光如同盯上了猎物的毒蛇，“你若不愿，也得看逃不逃得了。”

“不，我们没有，分明是你……”

咳出口中的泥水，他捂住眼，又梦见过去的事了，但最后的梦似乎跟以往的不太一样，他们关切的话语仿佛就在耳旁。

当最后劝阻他的宋大夫也离去，雨再次下大，流进被他挖出的依旧不见任何事物的泥坑，渗进他出血的指尖。

压下眼中怒意，宋雪英暗自握紧双拳。

昏黄的尽头处，有三人面带慈爱，眉眼含笑地看着他。

脚下踢中的石子滚向远处，随后无声无息地滚落，原来已经到了悬崖。

宋大夫将他扶起，“我与你姥姥是旧识，她的为人我清楚，被她从小带大的你，我自然是信的。”

宋雪英急忙辩驳，他的话止在了村民的窃窃私语中。

雨渐渐小去，身旁逐渐多了唏嘘声，他似乎听不到那些声音，眼中只有手下的泥沙，就算指甲崩裂，指尖溢血。

连带着静静伫立在半山腰的竹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