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风宛若涟漪,林雁戴上帷帽,将自己从头到脚遮蔽起来,抬步进了山门。
一抬眼就是熟悉的人。院墙之下,宋司直坐在三条腿的靠椅上,茶炉里煮着河虾。这样冷天,她头戴漉酒巾,素色小褂,着袴褶,鹤氅松松垮垮地系着,蒲扇插在身背后,下巴垫在椅背上,给两位千金扒虾。在外盛名豪奢,叫人闻风丧胆,私底下却是温柔慈爱的母亲。宋珩剔除虾线,沾了一点点酱油,喂到小女儿嘴里,问“好吃吗?”
“好吃!”
另一个高举两手,兴奋道“甜甜的。”
往昔的假面已然不复,宋司直脸上露出真正的笑容。用竹夹从茶炉中又捻出两只,放在碗里晾着。桌面上慢条斯理爬过背甲花青的小乌龟,那是她两个女儿的小玩伴,宋珩也没有把它忘记,俯身用长筷在竹篓中翻找,拎着虾须提出一只最小的,放在桌面上,压去了虾头,喂给小龟。
“贵人回来了?”宋珩往长女碗中添了些热腾腾的茶汤,舀了一勺饭,盖上虾肉,喂到她嘴边,低声道“最后一口。今天不剩饭,好不好?”
“我还以为宋大人出去了。”林雁从石磨上拿起竹筛,里头是尚未淘洗的白豆蔻。他倚靠着廊檐坐下,和宋司直离得已不能再远。“去看小鹿,看到了就回来了。”宋珩望向林雁的那一眼着实意味深长。
“贵人眉眼含笑,应该是见到陛下了。我——哦,不对。臣,称臣体面。”她将茶炉盖上,焖煮一会儿,扶着椅背转向林雁。一条椅腿支着,轻巧地旋转半圈,落在地上,悄无声息。“臣父正在厢房里抄经,还等着贵人能够为他答疑解惑。倒也不止他,其他善男也都想知道,龙女荡秽的故事里,那些男子们最后都如何了?还望贵人能够不吝赐教。”
头顶就是三圣正统,为了陛下能顺心遂意而捏造变文,林雁实在做不到心怀坦荡,被她盯得又有些着恼,不由皱眉道“宋司直何必提起这些事来羞臊我。”
“臣岂敢?”宋珩装模作样地行过礼节,笑道“既然有善因善果,就会有恶因恶报,有繁华摹写,就应有苦难描述,有敬神之姿,也当有无理之态。臣只是想提醒贵人,世间男子大都易于折堕,纵有美好愿景,恐怕也只是供人瞻仰,更有甚者,愚蠢至极,顽劣不堪。贵人宣扬德音圣化,也合当提点一二:诸恶莫作,否则报应连环——给出男子为人处事的准则,才更令人信服。”
“司直的意思是?”
“臣曾受林老帝师提携,自然也当为贵人尽心出力。林司隶到底上了岁数,汝母又正是建立功业之时,未尝得闲。”宋珩从桌上拿起一摞书稿,双手奉上“这是林司隶放在臣这里的《阃阁男书集注》,臣已一一加以笺注。望贵人赞成内政,垂范天下。陛下外有忠臣,内有贤后,四海安得不太平。”
林雁从七岁那年就晓得自己不能像女子那样建功立业,他务必得遵循礼仪训导,才能维护住自己日后在家宅的地位。太姥姥给他读过真正的书,像教导家族中的女孩儿一样教导他,他何尝不知道宋司直给他的不是好东西。满纸的温良恭俭、忍辱含垢、妇尊夫卑,这是他幼时最抵触的——而今却不一样。林雁瞥了宋珩一眼,将书稿接过。他跟坊间那些男子云泥之别。女男结合是天地万物之本,妇夫人伦之始,只有妇义夫顺,妇为夫纲才能达理之正。这是婚姻成家的常道,是风俗之美的体现,也是帝王治世驭民的手段。只有依条旌赏,依法究治,才能彰显陛下明德之远。
大阅当晚,陛下的旨意便已示下:林姓诞秀高门,禀贞华胄,承颜养志,惠下肃躬,令德克全,徽章允称,宜册立为皇后。俾承光于轩曜,式正号于长秋。林雁原本以为陛下会选择北堂鹄,可是却没有,在一众辅政重臣的公子们之间,在林家同辈的兄弟们之间,陛下择定他为皇后,轻轻牵起他的衣袖,说‘孤记得你,你是回上哥哥。’
“大人为我费心了。多谢大人。”
“应该的。”宋珩就知道她的眼光不会错。林雁脸上露出她想看见的神情,杂糅着对圣眷的渴慕以及对权柄的热望。他会像一匹温驯的小马舔舐着陛下的掌心,为了讨陛下的好,让他做什么事都行,连天下男子的利益都敢于让渡——不过也就这么回事儿,细细想来却又没什么特殊,没逼的东西和世上任何生命都无有直接的联系,只会自私自利,从来也不考虑别人。好在林公子是中宫,是皇后,否则就和她父亲一样,最大的价值只有死。
“不必客气,贵人。”宋珩心情舒畅地笑起来,“这是臣分内之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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