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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三殿下?”龙芝忙扶起他,惊见郦王颈上豁开了一道深而长的口子,几乎将他的脖子割开一半。仍有鲜血从伤口汩汩淌出,龙芝用掌心使劲将它压住,但显然是徒劳的。郦王身体抽搐,眼睛已经失神上翻,唯有血是温热的,一小股一小股地触着龙芝的掌心。

要怎样才能留住一个将死之人?即使宫中医术最精湛的太医,面对此情此景也只能伏地请罪,除非天上的神佛垂怜,亲手挽救他的性命。然而神佛照临四海,如何能将目光落在一个小小的凡人身上。龙芝静静看着郦王在自己怀中痉挛,那么鲜活激烈的挣扎,很难想象这具身体很快也会冰冷,变得像一片从枝头落下的枯叶般寂静。

救救他吧。龙芝想道:并不是因为他的舍身相助,而是来日方长,没有这个人,自己在宫中的日子也会像老师一样艰难,他和老师不一样,只想过适宜随心的生活。

一团柔和纯净的白光从龙芝掌心亮起,包裹住郦王血肉模糊的脖颈,慢慢地,那道伤口不再流血,翻卷的皮肉也在一点点愈合。与此同时,龙芝脸上的血色开始消退,他原就肌肤雪白,现下更是白中泛出了青,宛如褪了色的陶偶。时间长了,这团白光不似昨夜他在殿中化出的那般稳定,而是明明暗暗,好几次都险些熄灭。

时间一下子变得无比漫长,长得看不到尽头。龙芝扶在对方肩头的手都开始颤抖,他知道自己已经到极限了。在这过程中,郦王的眼中一直盛着他,从最初的涣散无光,到一点一点凝聚起神采,而对方的眼神也由求生的痛苦挣扎变为迷茫,迷茫又变成了震惊与不可置信。

微弱的白光流水般从伤口淌过,最终它也愈合了,连疤痕都没有留下。郦王深深抽了一口气,如同溺水之人乍然获救,一双恢复了清明的眼睛看向龙芝,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:“你在其他人面前施展过法术没有?”

龙芝偏了偏头,颇为疑惑,但还是照实答他:“如今没有了。”

郦王追问:“陛下呢?陛下也没有见过?”

他道:“陛下也没有见过。”

郦王再度长长出了口气,整个人瘫软下来,仍握着龙芝的手。思虑许久,他才道:“龙芝,从今往后,你不要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你会起死回生的仙术,也不要再为任何一人施展它。千万千万,请你一定答应我。”

龙芝反问道:“连陛下都不能?”

郦王目光颤动,许是想到形容枯槁的父亲,面上划过一缕哀色,但他终究斩钉截铁地道:“连陛下都不能。”

龙芝嘴唇动了动,还想再问一句,可最终将这句话咽了下去。他看着郦王,思绪浮沉,七年前的那个夜晚骤然出现在眼前。如同他眼下对着奄奄一息的郦王般,那夜他守在疾病缠身的老师榻边,看着对方一点一点地死去。那是他第一次在人前暴露自己的秘密,施展法术强行延续了对方的生命。

那时的老师反应与郦王如出一辙,都是严辞命他不许再在人前施法。他问老师,若是帝王性命垂危,难道他也要将秘密放在帝王的性命之前,为此背叛神卿的责任。前任太常寺卿笑了笑,只道凡人命数是上天注定,更改了第一次,便会肖想第二次,然后就是无数个第二次。

“凡人尚求长生不老,何况是手握权柄的君王。”他的老师握着他的手,怜悯地感叹:“没有千秋万代的才能,却有千秋万代的岁数,于你,于江山,都会是前所未有的劫难。龙芝,天命有归,不要妄想去改变。”

许是当年的他法力太过微弱,他的老师最终在三年后病逝了。临终前,前任太常寺卿特意交代,若是龙芝再敢用法术起死回生,他宁可自裁了结性命。

当时龙芝不懂对方的决绝,还因此恨过老师一阵子,他明明只是想让对方在这世上留得久一些。后来入了朝,知晓了天下之事,才渐渐明白了老师对他的爱护。

“龙少卿,龙少卿?”郦王扯了扯他的衣袖,嗓音是兴奋的,几乎带了些喜悦:“我还以为神卿身负天命,护佑帝王只是传说呢。没想到你竟真会法术,你说我们会不会像英宗和瑞国公那样,因祸得福,最后——”

“三殿下慎言。”龙芝冰冷地喝止:“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。”

郦王脸色顿变,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,竟将心中所想说了出去。但很快,他就摆手笑了笑,神色如常地道:“罪过罪过,我真是吓昏了头,竟胡言乱语起来。好在没有言官随行,否则被他们听去,我可就成了不肖子孙了。”

龙芝没有理会,径自把他一推,强撑着起身。不料他的法力损耗过度,刚刚站直,眼前就一阵阵发黑,人也摇摇欲坠。郦王忙搀住他,见他仍是站不稳,索性将龙芝扶到了自己背上。龙芝挣扎了几下,无奈拗不过对方,只得伏在他肩头,连道谢的话都不肯说。

明明他是高个子,分量却很轻,背在背上毫不费力。郦王偷偷侧头看他,入目是龙芝闭着眼的侧脸,那段从眉骨到鼻梁的线条很温婉,神情却疏离而倔强。他不知道,每当他刻意扮冷脸的时候,总是会显出一点稚气。

郦王看得忍不住发笑,别过脸去道:“龙芝,我不是英宗,但你注定要成为瑞国公。历朝的每一位神卿,最后总是伴在帝王身边的,你也不会例外。”他顿了顿,说话的声音轻了些:“你相信我,等我们离开这座山,回到西京,瑞国公所有的尊荣,你一样都不会少。”

他背着龙芝走了不远,恰好遇见折返的赵元衡。对方追去的是另一条路,没有遇上妖鬼,还带回了许多跑散的士兵。赵元衡找不见郦王,原已万念俱灰,做好了以死谢罪的准备。待背着龙芝的郦王出现在众人面前时,赵元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又是叩谢神仙护佑,又是叩谢远在大明宫的天子,在郦王面前声泪俱下地请罪。郦王好生安慰了他一番,随他回到驻营处。所幸众人撞上的只是几个离群的妖鬼,眼下已被士兵们斩杀了。赵元衡不敢再在此处停留,率领部众在山中找了许久的路,直至入夜,才找到一个山洞作为安歇处。

龙芝一直没有苏醒,军中随行的医侍都说他是疲累过度,休息一晚上即可恢复。赵元衡借机问起他们的经历,毕竟刚发现郦王时,他满身鲜血,身上却没有伤口,实在教人费解。郦王胡乱编了些谎话将他打发走了,自己坐在沉睡的龙芝身边,轻轻执起对方搭在胸前的手掌。

这全然是一双文臣的手,纤长白皙,指节柔软。却偏偏是这双手,能够提起他的剑,星流霆击般斩下怪物的头颅,不带一点软弱和迟疑。他现在还能回想起龙芝挥剑时的神情,冷酷、镇静,仿佛他惯于杀戮。然而郦王比谁都清楚,神卿不能杀生,从小到大,龙芝怕是连一只蚂蚁都不曾踩死过。

其实将死之际发生的事他记得很不清楚了,唯一明晰的是龙芝的脸,那张被柔和的白色光晕掩映着的、漠然的脸,唯独眼中有些微的怜悯。郦王从不知神仙该是什么模样,但在那一刻,世间所有的神像恍然都有了龙芝的影子。既会面不改色地杀伐,又会暗含怜悯的俯视苍生,郦王对他的倾慕始终都是夹杂着敬畏的。

众人休憩一夜,第二日清晨便预备找下山的路。然而临行清点人数,兵将一个不少,太常寺少卿却不见了踪影。赵元衡派出去找他的人渐渐都回来了,均是一无所获。一名士兵担忧他遭遇了不测,不料刚说出口,即听赵元衡骂道:“此人早有异心,现在悄悄离开,指不定就是独自寻求生路去了。哼,身负王命,却如此不忠不义。若是让我抓住了,就算这山中的怪物不杀他,我也要好好教训他一番。”

这边的热闹惊扰了郦王,听过赵元衡的禀报后,郦王的近侍啊了一声,忙道:“天明时龙少卿醒了,说是山中妖气重,他承受不住,想独自调息静养几个时辰,三殿下容许了。如今时候尚早,将军且等等吧。”

赵元衡难掩不悦:“休息了整整一晚上还不够?真正流过血、受过伤的将士们都能赶路,他一个没有出半分力的人,倒娇气起来了。”

那侍从只是陪笑,并不反驳,倒是郦王蹙着眉道:“昨日若没有龙芝,我根本无法从林中脱身,这样都不算是出力,那怎样才算?龙芝年纪小,又自幼成长在宫中,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,赵公不要对他太苛刻了。”

这还是他头一次端出亲王的架子,用这般严厉的语调说话。赵元衡一怔,这才想起郦王与龙芝有总角之谊。他是天子近臣,向来深受赏识,跋扈惯了,面对太子尚能不假辞色,唯独不敢在郦王面前太放肆。闻言只好低头叉手,应了声“是”。

他们这厢正在交谈,那厢龙芝已再度踏上了那座古观的长阶,穿过庭院,站在了破败的大殿门前。

没想到白天的道观与夜晚全然不同,草木芊绵,庭中几株梨树花色如银,灿灿开了满枝。远处竹林苍翠,时不时传出宛转的鸟啼,尽管杂乱,却有一番天然的生机。这景象略微给了龙芝一点安慰,他一手按在胸前,感觉那颗扑扑乱跳的心安定些了,这才屏息凝神,推开紧闭的殿门。

殿中空空荡荡,依旧很昏暗,士兵们昨夜燃过的火堆,铺地的干草尚在原处,只是不见一个人。是走了还是不在?龙芝扶着门框,小心地迈过门槛。

不料他的脚尖刚触地,便听一人道:“我说过,我觉得你们很碍事吧?”

龙芝专注得过了度,闻声整个人都抖了一下。循声找去,半晌才发现说话的人倚坐在大殿最深处,与他昨夜挑选的地方一模一样。那里太暗了,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。

他问:“阁下能不能与我谈谈?”

“不能,”对方拒绝得很快:“除非你是来找死的。”

真凶,龙芝在心中叹了口气,又凶又无礼。

不过妖怪讲起话来,和人并没有任何不同。龙芝胆子大了些,扬声道:“妖怪也需要道观的庇护吗?”

原来那妖一直是闭着眼的,他刚说完,立刻被一双金黄澄亮的眼睛盯住了。对方目光锐利,很专注地看他,仿佛只要龙芝一动,立即会受到袭击。没人能在这样的逼视下不落荒而逃,龙芝也想逃,可眼下的境况不容许——横竖都是一死,被火焰瞬间烧成灰,总比被妖鬼四分五裂好些。他深吸一口气,抽出一把匕首,抵在自己腕上,直视前方那双眼睛:“昨夜你只是赶我们走,却不肯在殿中杀人,你也知道这里溅血会有怎样的后果,对么?”

对方怔了怔,旋即一哂:“就凭你一人,恐怕把血流干了也不够。”

“我的血和常人不一样。”龙芝稍稍施力,几滴血珠从他雪白的腕上渗出:“不信就试试?”

那人起先没有动作,等到龙芝一滴鲜血坠落,他脚下的地面忽然亮起几道暗纹,颜色朱红,形似前朝古老的文字。不待第二颗血珠落下,他的面上便刮过一道疾风,有只滚烫有力的手攥上他的腕子,拧掉匕首的同时将他拉近,龙芝眼中映出对方的面庞:“你到底是什么东西?”

对方的力气奇大,龙芝只觉腕骨都快碎了,一面挣扎一面道:“放开我!”

“现在倒懂得害怕了?”妖冷冷地盯着他:“既然敢拿性命要挟我,就要做好死在这里的准备。”

龙芝挣脱不开,索性倒豆子一般说道:“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,也不过是个被怪物追得走投无路的生灵罢了。我既知道了这道观的秘密,就有办法毁了它,即便你烧干我的血肉也无济于事。若没了阵法的庇护,你的下场恐怕比我好不了多少。”

不料对方听罢,竟放声大笑,那双流金溢彩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畏惧:“好啊,那我就先杀了你,再等着我的下场,看看是不是如你所说的一样。”

他的另一只手掐住了龙芝的颈项,生生将他提了起来。对方是真准备杀人的,龙芝脑中嗡嗡作响,想呼吸却又不能,拼尽全力,终于挤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话:“我……我能帮你。”

“我知道你是谁。”窒息让他眼前腾起了淡淡的赤色,每吐出一个字,口腔中都泛出浓郁的血腥气:“裴隐南,相信我,我是愿意帮你的。”

听他唤出这个名字,眼前的人似有所感,手上的力道松懈了些许。然而仅是短短一瞬,对方眼底的迟疑消散了,再度收紧手指,讥诮而轻蔑地开口:“帮我,就凭你?”

龙芝再也无法忍受,垂在身侧的手悄然聚出法力,预备打向对方。可是等不到他行动,颈上的力道突然松懈了,眼前这名高大凶狠的妖怪脸色骤变,呕出了一口鲜血。在龙芝警惕而疑惑的审视下,对方摇摇晃晃,犹如一座倾倒的山峦般,沉沉倒向了他。

龙芝猝不及防,根本承受不住对方的重量,随他一齐跌倒在地。覆在身上的这具躯体坚实滚烫,简直像堵余烬未熄的墙,龙芝费力地将他推到一边,捂着喉咙咳出了满眼的泪雾。尽管早在来道观之前,他就做好了被这妖怪刁难的准备,却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不可理喻。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,龙芝气愤难平,见对方的手仍搭在自己胸前,便恶狠狠地将那只手拍开,顺道在对方手背上留下了五道血淋淋的印子。

原来人在昏迷中也会觉得疼,裴隐南蹙起眉头,手指动了动。龙芝立刻警觉地避到一边,等待半晌,见对方并没有其他动静,这才慢慢凑上前,认真地审视他。

近距离端详这张脸,比昨夜的惊鸿一瞥更加令人惊心。对方有极妍丽的眉目,眼尾深而上扬,被密密的睫毛勾勒出一道分明的弧度。这样一双眼睛长在一个男人脸上,原本是有些不适宜的,可他鼻梁下巴的轮廓却硬朗瘦削,合在一起就成了柄杀气凛凛的艳刀,就连正视他的锋芒都需要勇气。

野史中记载裴隐南曾以女子之身迷惑君主,以致天子沉溺于色相,最终王朝倾覆,天下大乱,龙芝从前总觉得人的妍媸并没有太大分别,只把这则故事当作笑话看。如今真见了裴隐南,才觉得这故事可能不是前人胡乱捏造,这只妖是有倾国倾城的本事的。不过他方才还咄咄逼人,一转眼就成了这样,难道他真如自己猜想的一般,受了很严重的伤?

他试探着碰了碰对方的睫毛,触手轻柔,似鸟的绒羽,裴隐南没有反应。

龙芝的胆子大了些,握住裴隐南的左手,凝神闭眼。一丝似有若无的莹白流光从他指尖淌出,潜入对方经脉中。

刚刚窥探到几分情状,却有一阵极为霸道凶悍的法力陡然袭来,不仅击退了龙芝用来查探伤情的神识,还反客为主,侵入龙芝脑内,震得他头痛欲裂,忙不迭松了手。他睁开眼,毫不犹豫地解下对方的腰带,将衣襟一把扯开,继而低低抽了口气。裴隐南结实宽阔的金褐色胸膛上有这样多的伤痕,深的浅的,长的短的,最旧的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痕迹,而最新的血迹未干,简直触目惊心。妖多多少少都有些自愈的本领,像裴隐南这样垂名竹帛的大妖应该更擅于此道才是,可他的情况已经糟糕到连这样的小伤都无法治愈了。

除去小腹上的一处抓伤外,裴隐南胸前还有三枚并列的血洞。看着很小,可是极深,周遭撕裂的皮肉隐隐泛出青紫色,制造伤口的武器应该附有剧毒。人是造不出这种毒素的,伤他的是妖。龙芝盯着这道伤口,不由想起自己在志怪中读到的片段——裴隐南凶残成性,不仅杀人,甚至连同族都不放过,丧生在他手下的妖怪不计其数。因此想要诛灭他的除了降妖除魔的道释门人,还有妖怪。龙芝看过数不清的有关裴隐南与妖怪争斗的故事,但没有妖能够战胜他,就连人也不能,尽管写故事的人不愿意承认。

然而他已经消失很久了,久到世人渐渐遗忘了这个名字,连龙芝也以为他死了。像他这种凶恶又锋芒毕露的妖怪,几乎没有善终的可能。龙芝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够遇上他,不知是不是有那群妖鬼做衬托的缘故,这名凶名远扬的大妖看起来远不如笔墨形容得那样可怕。

岂止是不可怕,眼下裴隐南静静地躺着,放在不知情人的眼中,这副毫无防备的模样甚至是可爱的。龙芝看了他许久,再度伸出手,轻轻捏住对方修长的脖颈。触手的肌肤温软细腻,令人意外的脆弱,仿佛连他都可以捏碎。龙芝一时有些徘徊不定,是杀还是救?若是救了对方,根据此妖先前待人的态度来看,自己非但得不到感激,反而可能会遭到他的报复。可要说杀他,成百上千年过去了,那么多威名赫赫的方士妖物面对裴隐南都铩羽而归,只凭自己这双手,能够要他的命吗?

将近隅中了,龙芝依旧迟迟未归。郦王等得颇为焦急,正打算让赵元衡亲自去找人,忽听士兵来报,说龙少卿回来了。他连衣冠都来不及整理,抢在仆从之前出了山洞,看见一人缓缓从林中行出,头戴幂离,衣衫洁白,果然是龙芝。

不知为何,龙芝走得很慢,向他行礼的动作也有些迟钝,礼毕才道:“劳三殿下与诸位久等了。”

他的嗓音也是喑哑的,透过幂离白纱,郦王这才发现龙芝脸色灰败,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,不由一惊,低声问道:“你怎么了?不是说去静修么,为何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。”

龙芝道:“出了些意外,调养几日就好。“

郦王仍旧不放心,见龙芝步伐不稳,便扶着他一同走进山洞,蹙眉道:“莫非……莫非是因为我?昨日你救了我,所以……”

“与三殿下没有关系。”龙芝轻轻挣开他,冰凉的五指在他手背上一按:“那日的事,也不要再提了。”

早春天寒,龙芝衣衫单薄,行路时不觉得有什么,待坐到火堆旁时,才发觉自己在打寒颤。他忍不住朝火堆挪近了些,蓬勃橙亮的火光几乎燎到他的脸颊,带来一抹鲜明的温度。龙芝将下巴搁在手臂上,回想起前日的雨夜。那时他站在人群中,看见漫天黑焰在裴隐南面前燃起时,脑中第一个浮起的念头并不是惊慌或恐惧,而是温暖。正如今天裴隐南倒在他身上,他率先感知到的也是对方的体温。那种热度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,母亲没有,老师也没有,这样的温暖出现在寒冽的天气里,无论来由有多不祥,总是会给人一些安慰的。

有双手伸过来,仔细地理好他的衣摆,同时道:“离火远些,当心烧着衣服。”

顺着那双手往上看,是郦王。对上龙芝的视线后,对方笑了笑,又问:“要用点干粮吗,还是想吃点心,我这里都有。”

“多谢三殿下。”龙芝恹恹地别过脸,闭着眼道:“我身体疲倦,什么都不想吃。”

赵元衡的声音忽在两人身后响起:“大王,将士们都休息够了,您打算何时出发?”

郦王看了龙芝一眼,迟疑道:“此时雾气正浓,道路难以辨清,还是等午时过后再说吧。”

赵元衡有些为难:“这山中处处古怪,臣怕停留得太久,会招来妖邪觊觎。”

“毫无准备地前行,更可能会遇上妖怪。”龙芝忽然出声:“倘若再撞上那些吃人的怪物,将军可有应对的办法?”

赵元衡原先就看他不惯,听见他这番状似刁难的言辞,顿时冷着脸道:“眼下粮食尚足,人手折损得并不多,再不趁机放手一搏,还要拖到什么时候?龙少卿应当没有打过仗吧,粮草短缺,性命难保,正是军中最容易发生变故的时候。届时要是波及大王,即便龙少卿有十条命,恐怕都不足以赎罪。”

龙芝道:“莽撞地带着大王涉险,就不算过错了吗?”他慢吞吞地起身,理了理衣冠,复对郦王行礼,垂首道:“请三殿下给我一天的时间,我会尽我所能,为殿下想出一个万全之策。”

郦王待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,正打算开口,赵元衡却抢在前面道:“若一天过去,你没有想出办法又当如何?”

龙芝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,淡淡笑了笑:“没有想出办法,那便是诸位命中合该有此一劫,我已经尽力而为了。”

郦王不愿听他们争执,扶着额角道:“好了,赵公,龙少卿不是信口开河之人,他说留一日,就留下吧,指不定龙少卿就想出了什么好法子呢?”

赵元衡不敢反驳,只得答应了,不过应声时微微抬头,目光阴沉地盯了龙芝一眼,显而易见的警告。

龙芝不予理会,在山洞休息了一日后,这天夜里,他又悄悄起身,绕开熟睡的郦王走到洞外。

守夜的副将向他行礼,疑道:“夜里凶险,龙少卿要去哪里,可要我们护送?“

看他的神情,分明一点都不想随行。龙芝笑道:“我就在附近静坐修行,不必跟随了,天亮后我自会回来。”

副将不疑有他,叉手恭送他离开。龙芝装模作样的在附近走了走,待士兵们不再关注自己,便掉了个头,穿过丛丛密林,往道观的方向去了。途中倒是风平浪静,不过夜间寂静,偶尔听见什么动静,都格外叫人胆战心惊。待推开道观大殿的门扉,看见卧在干草堆里的裴隐南后,他竟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。

裴隐南的睡势没有变过,显然在他离开后,对方就一直没有苏醒。难怪以他的修为,还需要藏身在这座道观里,若他晕倒在别处,恐怕早就被林中的怪物分食殆尽了。龙芝扶起他,让对方倚在自己怀中,往他唇上抹了些水。裴隐南呼吸急促了些,浓长的睫毛颤动,像是要醒了。

白日两人的交锋给龙芝留下了许多阴影,他想后退,可是来不及了。那双金黄的眼睛睁了开来,尽管殿内没有光源,依旧不影响它的纯澈明亮,像镜子,原本空无一物,照见什么就是什么。龙芝被这双眼睛攥住,一时不知所措,只管像对方一样,直愣愣地盯着他看。

警惕与杀意在裴隐南眼中一掠而过,可他最终没有动,只是说:“别缠着我,你的生死与我无关。”

龙芝立刻道:“那你的生死呢,你连自己都不管了?”

裴隐南笑起来,为他的无知和无畏:“年纪不大,夸海口的本领倒是出类拔萃。你连外面的那些怪物都对付不了,拿什么干预我的生死?”

龙芝一言不发,伸出手开始解对方的衣带。裴隐南忙架住他,颇为不悦地警告:“不想活了?“

“我可以的。”龙芝急于证明自己,一只手不断挣扎:“你身上的伤,都是我治好的,我没有夸口。”

裴隐南这才明白他的意图,略微运气在体内游走一周,不由一怔。他松开龙芝,隔着衣衫在自己受伤的几处按了按,果然大多都愈合了,连疤痕都没有留下。不仅是外伤,就连折磨了他数个月的内伤都痊愈得七七八八。他不是普通的小妖,能伤他的也不是平庸之辈,这些即使在他全盛之期都需要花几天功夫治疗的伤势,竟在一夕之间就被治好了。

“你是怎么做到的?”

见对方审视自己的神情变得严肃,不再拿他当年幼的小猫小狗对待,龙芝难免有些自得,毕竟他面对的是位活了数千年,至今战无不胜的大妖。他抓住裴隐南的手腕,把自己的法力传进对方体内,示范给他看:“就是这样,一点都不难。”

其实他没有说实话,治疗裴隐南比救活郦王棘手多了,他几乎抽干了自己的法力,还因此遭到反噬,心口时不时就会抽痛。可他不愿对方再质疑自己,这是他唯一能够活下去的机会,他必须抓住。至于究竟能不能治愈,龙芝坚信以自己的能力,一日治不好,可以治十日,即便百日也没有关系。死人尚能在他手上复生,何况裴隐南只是重伤而已。

证明过后,他正想把法力收回,不料裴隐南突然反手扣住他,他的法力登时失控,不要命一般往对方体内涌去。龙芝的丹田原本就空无一物,根本无法承受如此的索取,他变了脸色,拼命地去掰对方的手指,可他的力气对上裴隐南,简直是蚍蜉撼树,完全阻止不了对方。

宛如一把尖刀在肺腑中搅动,龙芝疼痛难忍,在求生欲的驱使下,竟一口咬在裴隐南手腕上。他咬得极狠极深,裴隐南却纹丝不动,眼睛里甚至有天真而愉快的笑意。待龙芝气若游丝,齿关渐渐松懈,他才松开手,那阵致命的牵引力也终于消散了。

龙芝大口大口地喘息,坐不稳,只能半伏在地上。有汗沿着他的鬓角滑落,他没有力气去擦,仅是仰起头,恨恨地瞪着裴隐南。

裴隐南回以微笑:“这样看着我,是觉得我忘恩负义吗?”

他俯下身,迫近龙芝的眼睛,认真地告诉他:“搭救一只困兽,它并不会感谢你,也不会给你礼遇。野兽只会想方设法地汲取你的力量,直到你对它再无用处为止,你要是想保住性命,就得学会离它们远一点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手下留情?”龙芝反问:“不是直到对你再无用处为止么?”

裴隐南嗤道:“没有谁会特意踩死一只蚂蚁,想让我杀你,再活个千百年再说罢。”

说话间,大颗大颗的血珠沿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腕淌下,打在他的衣袖间。裴隐南稍一打量,一圈鲜血淋漓的牙痕。他不以为意地笑了,又道:“不过作为一只蚂蚁,你的牙口倒很厉害,往后多加修炼,能为不可限量啊。”

明明是夸奖的话,偏偏听起来阴阳怪气,龙芝在朝堂上见惯了大臣们的唇枪舌战,因而并不放在心上,仅是去抓对方的手腕。裴隐南避了避,但等他再伸手,还是让他抓住了。龙芝抽出仅剩的一点法力,凝在指尖涂抹对方的伤口,那只是很浅显的外伤,不怎么费力就能治好。

裴隐南默许了他的自作主张,但不看他,百无聊赖地坐着,另一只手时而拨弄缀在卷发上的小小金珠。

龙芝忍不住道:“我听说这珠子……”见裴隐南目光投向自己,他却改口:“没什么。”

“人让我讨厌的一点,就是不够利落。”裴隐南淡淡道:“话爱说一半,做事也爱遮遮掩掩,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。”

龙芝道:“和他们一样,是因为自幼起身边就只有人。若是一个人蒙受野兽的抚养长大,说不定就会变成一只兽。”

裴隐南似乎不认同,可不说为什么,仅是嘲道:“你年纪太小了,什么都不懂。”

“我说得哪里不对,”龙芝看着他,十分认真地请教:“你见过被兽养大的人吗?”

对方不耐烦敷衍他,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:“你该走了,若是再聒噪下去,我也不介意亲自送你一程。”

裴隐南的“送一程”,显然不是送他走几步路那样简单。但此刻龙芝听到对方的威胁,一点都不感到害怕惊恐,和对方聊了许久,他发现裴隐南全然不像传说中那样暴虐嗜杀。裴隐南虽有人的外貌,可人的躯壳里住着的仍是一只兽,兽都是直白而残忍的,只说想说的话,只做让自己高兴的事。

龙芝不打算惹恼他,应道:“好,我马上离开。不过在走之前,我想和你谈个条件。”

裴隐南眉头抬了抬,打量他的眼神很轻蔑,仿佛在说:“你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。”

“我能让你活下去。”龙芝的嗓音轻柔,却很笃定:“你的伤势,不管花多久,不管耗费多少力量,我都会治好。不过作为交换,请你答应我两件事。”

回到道观时,赵元衡一脸恍惚,显然没料到自己还能再度踏进这座大门。兵将们重新占据了大殿,走进走出,打扫整理,这次因为是白天,连同边上几间厢房都清理了出来。郦王单独住东边最为宽敞的一间,他原本想邀龙芝同住,却被龙芝拒绝了。龙芝与郦王的几名近侍分到了旁边的厢房,赵元衡与他的副将们住在另一侧,那边房屋破损得格外严重,屋中潮湿,显然是落进了前夜的雨水。

近黄昏才将一切都安置完毕,草草应付过晚膳,近侍在房内燃起一支蜡烛,各自做着自己的事。房间的布置很简陋,连床榻案几都没有,在地上铺些干草,就算安卧之处了。龙芝照旧拣了个最靠里的位置,本打算坐下小憩一阵子,可刚闭上眼,便听见墙根悉悉索索地响个不停,似是有东西在挖掘什么。龙芝听了片刻,轻手轻脚地朝那里靠近,发现是一只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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