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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为何不能看。”龙芝终于抬起头,眼睛里含着隐秘狡黠的笑意:“知己知彼,才能百战不殆啊。”

他话中有话,龙芝听懂了,淡淡道:“将军何必明知故问?”

对方叹了一口气,仅是抬起一双金色的眼睛,冰冷默然地睨着他。

“欣赏?”

龙芝道:“没人教我,我自学成才。”

副将忙道:“是我等无能,让大王受惊了。那闯入者……与观中的妖物颇为相似,会使法术,就连赵公都不是他的对手。”

对方被说得张口结舌,一张脸青红交加,倘若这是在长安,恐怕他下一刻就要拔刀了。龙芝也不耐烦等下去,连告辞的话都没有说,转身便往外走。一路上被冷风吹着,方冷静了些,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行太过唐突,赵元衡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,得罪了他,日后免不了要受他的刁难。

此刻的分神是致命的,扑哧一声,鲜红的窄刀从他胸前贯入,成缕的鲜血沿着刀身淌下。青衣人直接用另一手攥住裴隐南的剑锋,迫近他道:“为什么不用你的鸩火?没有鸩火,你是胜不过我的。”

藉着灯火照明,龙芝看见裴隐南皱起了眉,或许觉得他的话颇为荒唐:“连这个都不懂,你的法术到底是谁教的?”

龙芝点点头,十分受教的样子:“多谢将军关怀。”

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一般,青衣人即刻拔刀,刀尖如毒蛇的尖牙一般刺向裴隐南的胸膛。剧痛与毒素模糊了裴隐南的神智,这一击他以为自己是避不开的,不料下一刻——叮铃一声脆响,一物从竹林中飞来,恰好击中青衣人刀身,使这刀落空了。

听到找人两个字,龙芝的心忽然重重一坠,莫名地感到不安。没过多久,仿佛是验证他的预感一般,道观中陡然响起一道暴喝,声震九霄:“裴隐南,你以为躲在这里就能偷生吗,现在出来与我一战,我留你全尸!”

龙芝霎了霎眼,鬼使神差地用手背去碰对方的胸膛,触手滚热,既柔软又坚硬。裴隐南尚没有任何反应,他倒慌忙缩回了手,仿佛有火从手背一路烧到全身,让他坐立难安,连看对方一眼都做不到了。

叮铃一声,轻柔而悦耳,比他的碧玉铃铛好听。

赵元衡笑道:“你果然是聪明人,那我便直言了。那妖物嗜杀成性,毫无人情可言,你究竟是如何说服他的?”

青衣人首当其冲,身躯一晃,嘴角溢出血丝。然而再看向裴隐南时,他竟笑了起来,露出沾着血的尖齿:“你的功力还剩多少,恐怕连从前的五成都没有吧。裴隐南,你现在这样,还要怎么做我的对手?”

他一步一步向她走去,却不敢走得太近,远远地停住了。

不,不止是自己,就连朝中那些武将,都全然无法与裴隐南相比。赵元衡曾当着他的面更换衣物,皮肤粗糙,粗壮的肩背显得笨重,肚子明显凸起一块。那样的身体,看了一次就再不想看第二次。

龙芝用巾帕蘸了水,小心翼翼地清除了血污后,又从身上找出一枚瓷盒,蘸了盒中的药膏涂抹对方的伤口。他涂得细致而认真,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离裴隐南越来越近,整个人几乎偎进了对方怀里。直至裴隐南抬手摁住他的额头,将他往后推了寸许,龙芝才看向他,一脸被打扰的不悦:“不要乱动。”

就在他们谈话间,远处突发一声巨响,连他们所踏的地面都为之震了震。趁郦王惊魂未定时,龙芝挣开对方的手,径自奔出正殿,赶往另一端的竹林。外面空无一人,士兵们想必都躲了起来。龙芝倒也不全是在敷衍郦王,踏入竹林后,他就放缓脚步,谨慎地停在那座楼阁外。仅一眼,他便明白了那声巨响的来由。原本就破败不堪的楼阁不知被何物直接削去了半边,徒留一堆残垣断壁摇摇欲坠地支撑着。

裴隐南被他训得一怔,那点玩世不恭的笑渐渐从他脸上隐去,定定地、一言不发地看着龙芝。原来他的眼神也可以变得很深,金色的波光漾开,其下是探不到底的沧海。不知多久过去,他才又笑了笑,道:“死就死了,世上没有东西不会死。”

青衣人现出原身,似乎也遭到了重创,半晌方道:“挣扎得如此尽力,原来你还是想活下去的,我真是小看你了。”

看了好久,他才渐渐找回意识,视线落到对方胸前,惊道:“你怎么又受伤了?”

“治伤啊。”龙芝理直气壮:“不看你的伤处,我要怎么医治?”

“裴隐南?”郦王疑惑地默念一遍,看向副将:“这又是谁?”

裴隐南道:“你不觉得,这句话该由我来问么?”

不知为什么,听到对方的威胁后,龙芝反而坦然了,一本正经道:“为何是坏毛病,喜欢欣赏漂亮的东西,漂亮的人,难道不是天性么?”

龙芝怔怔地盯着,他不是头一回看到对方的身体,可与情急之下的上次不同,这回率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对方的伤处,而是他微凸的喉结,饱满坚实的胸膛肌肉,在衣衫的阴影下,还有起伏分明的线条从对方小腹向下延伸。明明都是男人,为何裴隐南与他如此不同,他有的对方都有,而对方有的他却大半都不具备。

“不行!”郦王牢牢抓着他不肯放:“妖物恣行无忌,难保不会伤到你,你快随我回去。”

火势蔓延到了脖颈以上,龙芝知道自己一定脸红了,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,偏偏脑袋里乱成一团,只能呆呆地坐着。裴隐南又迫近了些,龙芝闻到对方身上的香气,很温暖的芬芳,像是好几种合香混合柑橘的味道,妖也喜欢熏香吗?他不由自主地往后挪动,听见对方低声唤他:“喂。”

龙芝无法与他解释,又不好直接推开他,只得道:“我就留在远处看一看,不做其他事,三殿下请放心。”

裴隐南道:“为何不直接用法力?”

伴着话音,他再度提刀杀向裴隐南,待两人近身的那一刻,青衣人背后陡然浮现出一道巨蛇的虚影,随他的刀锋一同向裴隐南袭去。裴隐南避过了这一刀,却不料那蛇影顷刻间化作一团青气炸开,伴着无数飞射的鳞片将他牢牢罩住。

“原来你和那些人一样,也有他们的坏毛病。”裴隐南哂笑,主动放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:“再盯着我看,别怪我把你的脑袋拧下来。”

“多谢殿下体谅,”龙芝又翻了一页书,头也不抬:“天气寒冷,臣的确不想出门。”

裴隐南笑了笑:“为什么你那么怕我,却敢对我发脾气,那么讨厌你的同伴,反而要在他们面前装模作样?”

不知为何,龙芝十分不情愿与他谈及裴隐南,闻言只道:“是又如何,不是又如何?”

龙芝气不过,鼓起勇气斥他:“你伤得那样重,倘若真遇上危险,会死在外面的。”

果然,他只是静静看了她一阵子,她便似有所觉,缓缓回过头来。龙芝的心跳得越来越快,以致他不得不按住胸口,想借此压下它的挣扎。别再看了、别再看了……他绝望地催促自己,可梦就是梦,无论怎样抗拒,他都做不到闭上眼,或是转身逃走。直至看见她熟悉的轮廓,还有一双冰冷的,充满恨意的眼睛。

谁知龙芝看向他,神情竟有些嫌弃:“我才不要拜你为师。”说完似乎怕他生气,乖乖地走到榻前,略一迟疑,也坐了,伸手就朝裴隐南的衣带探去。

“人也会这样睡觉?”有个戏谑的嗓音在身侧响起:“幕天席地,淋着雨都不怕,我还真是小看你了。”

这日到了黄昏,龙芝坐在室内翻阅自己带来的几卷书,想要继续寻找这道观的传闻。然而翻找过半,唯一见到的一篇记载,却是前人攥写的道观主人小传。看到那道士的姓名,龙芝心头一跳,觉得这名字颇为眼熟,似在哪里见过。沉思半晌后,他匆匆翻出那本已被自己看薄了的百妖传,翻了几页,果然在其中看见一模一样的名字。这段写的本是裴隐南迷惑君王,倾覆江山的故事。那道人是当朝绝顶的修士,为证天道,与裴隐南决战三天三夜,无奈法力不敌妖邪,最终战败身亡,连尸首都没有留下。

“那是什么意思?”

“我要颜面做什么?”裴隐南偏了偏头,一脸不解:“人才会在意颜面,你想要做人了吗?”

这场景如同噩梦一般,明知巨蛇的目标不是自己,龙芝一颗心仍惊得狂跳不止。与此同时,前方传来利器没入血肉的闷响,待他再抬头,便见其中一条巨蛇昂起头颅,森白獠牙上赫然有鲜血滴落。

龙芝道:“各取所需罢了,此事与他人无关,亦不会牵涉将军与三殿下,将军大可宽心。”

龙芝尚未清醒,懵懵懂懂地随着声音转头,没看到人,只看到对方修长的下半身。直至他把头完全仰起,脖子都酸了,才看清那张拥在漆黑长发中的脸。

不等龙芝想到反驳的话,一阵挟着雨点的冷风刮过,激起了他满臂的寒栗。刚睡醒时没有发觉,他后背的衣衫竟已湿透了,沉甸甸地贴着背脊,靠近那处的一整片肌肤都没了知觉。他这才不受控制地打颤,往冻僵的手指上呵气。裴隐南收回视线,转身时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话:“过来,替我看看身上的伤。”

鲜血仿佛给了大蛇强烈的刺激,雾中隐现盘卷蠕动的粗壮蛇身,鳞片摩擦地面的轻响不绝于耳。片刻之后,几道蛇影同时发出尖啸,朝同一处噬去。又是一声巨响,剩余的那半边楼阁也被撞得粉碎,有道漆黑的身影从楼上跃下,落在其中一枚蛇头上。龙芝瞪大眼睛,见那道身影横剑,用掌心抹过剑身,旋即一剑狠狠斩下。

明明尚未入夜,天色却极快地暗了下去,大片阴云在竹林上方聚拢,狂风刮得四面八方都是叶声。林中不知何时起了大雾,龙芝再不能看清前方那两名正在厮杀的大妖,只能听闻暴雨般密集的刀兵相击声从雾中传出。遽然间,那响动静了一瞬,继而红光大盛,浓雾中骤然立起数道庞大狰狞的青色蛇影,张开血盆大口俯冲而下。

裴隐南立即往后一仰,避开他的手,沉声道:“又想做什么?”

他说得气愤,听他说话的人唇边却慢慢浮起了笑意,满不在乎地答他:“要怎样治是你的事,与我可没有干系。”

龙芝不理他,继续挣扎,动作时不知碰到了哪里,忽然听见清脆的铃声。

他抬起头,仓促得险些撞上裴隐南的鼻梁,原来他们已经离得这样近,近到龙芝都可以从对方眼瞳中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。从前在朝中时,他见过胡人,也见过天竺人,可他们长得与裴隐南都不一样。对方有窄而长的、近乎妩媚的眼尾,还有饱满的、鲜红的嘴唇,轮廓却深邃英挺,有这样一张脸,是男是女已经不重要了。

“是什么人?”郦王惊疑不定,沉声喝问:“你们人数几十,都拦不住他一个?”

赵元衡道:“我知你这几日十分劳累,散散心是无妨的。只是那妖物尚在观中,龙少卿外出时务必要当心啊。”

手腕忽然被扣住,裴隐南稍一施力,龙芝就狼狈地朝对方跌了过去,栽进一个火热的怀抱里。铺天盖地的暖香袭来,龙芝真被吓到了,想借力起身,可双手触碰到的都是光滑的、紧绷的肌肤,碰到哪里都是错的。更可恨的是裴隐南还压着他的肩,让两人贴得更近,隔着半湿的衣衫,对方的体温清晰地熨着他,让他连指尖都开始发烫。在不知第几次起身失败后,龙芝恨恨在对方胸前打了一下,轻斥:“放开我!”

龙芝一下子呆住了,连步子都忘记迈出去,良久才半信半疑地问他:“你如何知道我讨厌他们?”

“是么?”青衣人不怒反笑:“你大可放心,接下来,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失望了。”

宽衣解带毕,裴隐南抬起手,随意将微微卷曲的浓密长发拨到肩后,道:“看吧,你想怎么治?”

走了几步回头看,那个靠在墙根里的人慢慢站起,正一脸认真地整理凌乱的衣物。明明先前还想方设法地试图说服自己收留他,等这一刻当真来临了,他倒一点都不着急,做了那么久的人,难道不懂凡人时不可失的道理吗?

他的语气中藏着一点怨怪与不满,因为现在他是医治他的人,当然不高兴患者又给自己找麻烦。裴隐南也低头看自己的伤处,其实那里被衣衫遮着,只有血渗出来,一般人很难注意到。他也累了,靠着墙呼出一口气,扩开一团朦胧的白雾:“是你学艺不精,没给我治好,还敢怪到我身上?”

“你是怎样做到的?”龙芝意犹未尽,不肯动:“我也能如此么?”

药涂好了,龙芝盖上瓷盒,神情严肃地叮嘱:“这几日都不许再动武了,若是伤口再裂开,又要拖上许久才能痊愈。即便你不珍重自己的性命,可少受些罪也是好的,除非你就爱受苦。”

“龙少卿,他可是妖物,人妖殊途的道理,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吧。”赵元衡蹙起眉,看他宛如看一个痼疾缠身的病人:“妖皆是由畜生变化而来,性情也与畜生无异。畜生可不懂什么信义,想要的东西拿到了,反咬人一口也是常有的。”

龙芝听了,却冷笑起来,说道:“将军,此次若不是因为畜生手下留情,您与三殿下不知还能在山中活几天呢。畜生不讲信义,难道这世上人人都能够言而有信吗?”

他正绕着神像慢慢踱步,却有一人从暗处走出,在他身侧站定,说道:“究竟是何处的好景致,让龙少卿流连忘返,夜游到此时才归来。”

“瞎子才看不出来吧。”

裴隐南道:“就像上次那样,直接用你的法力就好,有什么好看的。”

废墟之中,有两道人影相对而立,背对着龙芝的那个一身青衣,瘦而高挑,同样没有束发。站在此人面前的正是裴隐南,他眼中甚至有笑意,气定神闲地站着。龙芝听见青衣人冷冰冰的嗓音:“真是想不到,你竟开始与人为伍了。沦落到这等地步,不如趁早去死,还能保全一点颜面。”

裴隐南无言以对,根据这些天对他的了解,自学是可能的,成才便很值得怀疑了。他也懒得揭穿,只盘膝往榻上一坐,问他:“你到底是来治伤的,还是来拜师学艺的?”

“只许你对我无礼,我就不能回敬了?”裴隐南任他推搡,戏谑道:“我活了数千年,头一回知道这样看人原来是欣赏。”

这个答案似乎让裴隐南颇为意外,让他过了好久才说话:“你还看这种书?”

龙芝随口答道:“百妖传,你就排在第一个。”

从竹林回到正殿时,天仍暗着,正殿的角落亮着一盏烛光,几名值夜的士兵围坐在那里,都困得东倒西歪。其中一人看见龙芝,忙起身想要行礼,龙芝抬手制止了,又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比了比,示意他噤声。

在她说出那句他听过无数次的话之前,身体忽然被狠狠地摇撼一下,梦境霎时破碎成千万片。龙芝睁开眼,无边的夜色投入他的眼底。

“从书上看来的,金睛、黑焰,书中许多故事都这样写过你。”

几乎在眨眼之间,浓重的雾气也泛起青色,接触到的雾气的草木纷纷凋零枯萎,就连远在竹林中的龙芝都觉察到不对劲,立即用袖口掩住口鼻。而裴隐南避无可避,周身都被毒雾吞没,青衣人抓住时机,接连数刀出手,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。

他原以为自己的话会激怒对方,早早准备好了补救的说辞,没想到裴隐南听了,却只是转过身来,放慢脚步倒退着走路,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。这种放肆的打量是很冒犯人的,龙芝既恼怒又忐忑,强忍着道:“有话就说,别这样看着我。”

像是在与裴隐南赌气一般,龙芝当真在楼阁外坐了一晚上,趁天色将明时赶了回去。回到厢房后,郦王换了个姿势,仍睡得十分安稳,对身边人的行踪一无所知。本以为这事至此就能够揭过了,可令龙芝始料未及的是,第二天晚上,对方又来了,甚至搬来了自己的枕褥,连句解释的话都没有说,入夜后便栖身在此,捧着一卷书翻阅,全当这里是他的卧房一般。龙芝无法赶他,只能硬生生捱到对方入睡,再一次起身,来到了昨夜自己待过的地方。

片刻的静默后,耳畔忽然传来布料摩挲的轻响。裴隐南倾过身来找他的正脸,神情困惑:“这样就是治病?”

“这点小伤,用法力多浪费。”

裴隐南落在满地残砖碎瓦之间,轻描淡写地一甩剑锋,道:“修炼了这么多年,你倒是没有一点长进,还是一样叫我失望。”

这一击简直惊天动地,震得整片竹林如被狂风扫过,翠叶暴雨般落下。待龙芝拂去满头落叶时,发现青衣人的刀锋悬在裴隐南头顶,却怎么都无法向下了。裴隐南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剑,剑身黑漆漆的,很是残破的样子。他正是用这把残剑架住了对方的一击,旋即抽剑横扫,两人兵刃再度相交,龙芝所在之处亦被剑气席卷,若不是他躲得快,恐怕就要和身边那些竹子一般,整齐地拦腰断成了两截。

早料到他会拒绝,郦王干笑几声,没有再说什么。不过话题都起了个头,就此放过未免有些可惜,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开口:“赵公今日来见我,提起留在观中的那名妖,又说你……”

龙芝却一点都不惭愧,甚至把过错推到他头上:“谁叫你的铃铛先响的?”

他也不逗留,收拾妥当便起身告辞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烛光摇晃,他的身形隐没在槛外,影子却投在了门扉之上,裴隐南一言不发地看着,见他行了几步,倏然停住了。那纤长的影子抬起手,拔下发间的簪子,长发流瀑般散落,被廊上的风吹得纷纷扬扬。簪子在龙芝下颌上横出一截,应是龙芝叼着它,一手拢起散落的长发,将它盘了一道、两道,三道,这才重新束好。

没想到裴隐南与道观还有这样一段渊源,也难怪他会知道这里的秘密了。龙芝合上书,心头渐渐浮起一团疑云,时隔千年,裴隐南来到岐蒙山,踏入这座道观,难道仅是巧合吗?倘若是巧合,那对方身负重伤还要每夜外出猎杀妖鬼,究竟是想做什么。

把玩数次,才发现金铃内侧有凸浮的纹路,勾画分明,竟像是道门的符箓。不待龙芝看清楚,裴隐南很快将他推开了。对方抬起手腕,一面把红绳系紧,一面往铃铛里塞了些什么,使它不再发出声响,鄙夷道:“你到底多大,长成这副模样,不至于才几岁罢。”

副将被他数落得冷汗都淌了下来,再三谢罪,随即又道:“他似乎是来找人的,与将士交手时,那人也仅是让我们不要挡路,并未伤及他人。眼下贸然出去太过危险,大王不如静观其变,到时候再寻找对策也不迟。”

不待副将作答,坐在屋角的龙芝倏然起身,竟推门走了出去。郦王来不及制止,只得追在他身后,扯住龙芝的手臂,道:“龙少卿,你没听见他的话么。闯进观中的多半是个妖物,他找的既然不是我们,随他便是,何必出去冒险?”

这场景从小到大,他数不清到底经历过多少次,已经熟悉到一看见她的背影,就清楚这是个梦了。可他依然如每一次见到她那样紧张,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,想坐下来陪陪她,又怕停留得太久,会被她发现。

此时不禁又想起裴隐南,若不是认识了他,向他提出那第二个条件,自己恐怕是没有底气说这些话的。也真奇怪,他本以为踏入岐蒙山全然是一场祸事,可在裴隐南出现后,绝境里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生机,这生机原是生长在宫廷中,做为太常寺少卿的龙芝做梦都无法想到的。

“什么书还写这些?”

原本平平无奇的漆黑长剑经他触碰后,竟通体亮起极为耀眼的金芒,凌厉的剑光穿透黑暗,乍然照彻半边天幕。巨蛇的影子被剑气触及,便似脆弱的竹枝一般,连片刻的抵抗都做不到就被齐齐斩断头颅,彻底烟消云散了。

“将军是想问那妖为何网开一面,愿意让我们入观么?”

他恨不得立刻赶去竹林,找到裴隐南一问究竟,但郦王今日看得他格外紧,此刻仍坐在窗边,时不时就向他投来目光,一触到他的又缩了回去。见对方装得辛苦,龙芝索性道:“三殿下可是有话要对臣说?”

前方是被雨水打湿的竹林,一条溪流穿过林中,波澜明澈,他梦中听见的潺潺水声,原来来自于这里。

待那人懵懵懂懂地坐回原位,龙芝绕开一地睡得横七竖八的士兵,来到深处那座高大残破的神像前,仰头望向它。他从前任神卿留存下来的道门典籍中发现了这里的秘密,书中记载观中的修士牺牲自己半生修为,并以自己的法器镇阵,这才造出了这道抵御妖鬼的屏障。书中连破阵之法都写了出来,却唯独没有提过镇阵的法器到底是何物,如今又在何处。龙芝也曾私下在观中查探过许多次,至今一无所获,若是能够找到它,这山中无穷无尽的妖鬼就再也不足为惧了。

龙芝不服气:“如果你不乱动,那伤口原本不会崩开的。”说到这里,他忽然反应过来,蹙眉道:“你明知自己有伤,不好好静养,为何还总到处乱跑,你当我的法力是随随便便就能攒下来的吗?”

龙芝还想再问,但裴隐南已推开通往楼阁庭院的窄门,进去后就把门合上了,唯有嗓音悠悠从墙后传来:“你爱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,爱把谁当作同伴就把谁当作同伴,只要不来打扰我,怎样都随你。”

春夜湿寒,还不知何时飘起小雨,打湿了墙根下的茸茸青草。龙芝的垫子也受了潮气,寒气如密密麻麻的细针,扎得人肌肤刺痛。但饶是这种境况,龙芝仍靠着墙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梦境,接连数夜未能休息,就连他都吃不消了。在梦中,他又一次看见了那条河,不知名的、宽广蜿蜒的长河。河边有个小渡口,被茂密的芦苇环绕。一名红衣女子背对着他坐在渡口边,长长的乌发披了满背,裙摆挽至膝上,一双修长洁白的腿浸在碧清的水中,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。

听到对方的声音,龙芝愈发紧张,半晌才迸出两个字:“不是。”

楼阁和正殿一样破败,裴隐南甚至不愿花功夫修葺它,任由大门一半紧闭,一半横躺在地砖上。龙芝随对方来到二楼,这里应是道士们藏经的地方,四面都是柜格,堆满了竹帛,龙芝试着取下来几卷,几乎都毁坏了。书阁一侧有间厢房,室内的帷幄几近腐朽,床榻几案却保存得完好。从榻边走过时,裴隐南宽袖随意一拂,便有一盏灯火自架上燃起,火光纤细,但十分明亮。龙芝从未想过法术也能这样使用,在灯前好奇地站住了,看了很久,直至裴隐南不耐烦地叫他。

和这世上所有普通人一样,龙芝也束发,但兴许是先前他靠着墙睡觉的缘故,发髻散下来了些,一缕乌黑的发丝搭在洁白的耳垂旁,随着动作摇晃。裴隐南看了片刻,手指忍不住动了动,可他毕竟和只活了十几年的龙芝不一样,那阵突如其来的冲动很快被遏止了。长长一阵静默后,他忽然出声:“你是如何认出我的?”

语罢,一线诡异的红光从他手腕亮起,沿着经脉迅速向颈上延伸。红光过处,青衣人白皙的皮肤浮起片片青鳞,连带他原本俊秀的面容也变得似人非人:“这一次,我可不会再放过你了。”

说他年纪小,还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。裴隐南无心和他计较,疲惫地撑着头道:“现在看得可够清楚了?”

他俯下身,继续涂抹起来,冰凉的手指抚过裴隐南的伤处,时不时激起小小的刺痛。不过裴隐南知道他已经十分小心了,甚至小心得有些好笑,区区一点小伤而已,值得如此用心地对待吗。耗时又耗神,还害得他百无聊赖,哪里都去不了,只能看着眼前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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刚说到一半,突然有喧哗之声潮水般从正殿的方向传来,依稀是士兵们在喊叫些什么。这种地方、这种时机,有任何异状都是不详的。郦王收了声,推开窗牖往外望去,喊叫声更清晰了,间或听见“妖怪”二字。一名副将握着刀匆匆赶来,临窗向郦王禀报:“大王,道观有人闯入,将士们拦不住他,请大王暂且留在房中,不要外出。”

青衣人与裴隐南同时转过头,看见漆黑一片的竹林中,慢慢浮现一道洁白秀颀的身影。他一步一步朝这边靠近,面容清丽,神情警惕,隐隐透出惧意,仿佛是误入两头猛兽之间的一头鹿。可他终究是朝他们走来了,最后停在裴隐南身前,将他与青衣人隔开,轻声道:“我不会让你杀

他油盐不进,赵元衡也装不下去了,趋近龙芝道:“我有个疑问,一直想要请教龙少卿。”

与裴隐南对视良久,龙芝这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,将视线停在对方胸前的伤口上。那里的毒素尚未完全清除,虽不能像当初那般腐蚀皮肉,可依旧在阻止伤处愈合。裴隐南外出时大概动过武,以致这里再度撕裂了,边缘凝着一片干涸的血迹。

“裴隐南?”他宛如梦呓: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

裴隐南先前就受过伤,如今又被蛇毒入体,与青衣人对了数招之后,他身形陡然一晃,偏头吐出一大口鲜血。

“看什么?”龙芝没有反应过来,疑惑道:“那枚铃铛?”

此话显然激怒了他的对手,青衣人轻振衣袖,一柄通体赤红的窄刀从他袖口滑出,被他反手握住。龙芝只看见此人身形一晃,瞬息之间就到了裴隐南身前,提刀向他斩去。

郦王道:“连他都不是对手,那让我留在此处,与等死有何区别?”

这回龙芝不肯了:“看过才好对症下药,我的法力恢复得慢,不能随意挥霍。”说完,他瞥了对方一眼:“你一个活了上千年的大妖怪,难道还害怕被我看吗?”

好拙劣的激将法,裴隐南听得好笑,不过回过头来一想,对方年纪那样小,在自己面前说是一个孩子都不为过。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个,确实太没必要了。他摇摇头,挑起衣带,两三下便解了开来。继而是中单,里衣,层层叠叠的绫罗滑落,坦露出底下结实紧致的肩臂与大半胸膛。他的肌肤是完全迥异于中土人的金棕色,在灯下光洁细腻,比裹身的锦缎更加漂亮。

过了好久,才听见身后跟着的脚步声,不紧不慢的,听得人心烦。光是从院门到楼前的这段路,裴隐南就反悔了三四次,想把他赶出去,可每一次都未能成功。

郦王微微一怔,却道:“我见你看了一下午的书,想让你陪我出去走走,又怕打搅你的兴致。”

忽又听见清脆的铃声,裴隐南抬起手臂,发现铃中的软木不知何时掉了出来。重新填入软木时,他无端想起方才龙芝拨弄铃铛时的神情,唇畔不由浮起一缕笑意。果然和人在一起久了,就会染上人的坏毛病,时时注意自己的衣冠仪表,不肯出一点错。可龙芝不明白,衣冠究竟是无法约束本性的,否则他也不至于一见面就缠上自己,怎么赶都赶不走了。

没料到他竟如此干脆地承认了,赵元衡难掩惊愕,良久才道:“我见你这两日时常到那楼阁中去,莫非就是去与那妖物会面?”

好像是从对方手上传来的,他下意识地侧头,视线顺着裴隐南宽大的袖口钻进去,果真看到对方腕上缠着一圈红绳,绳上悬了一枚小小的金铃,正在左右轻晃。龙芝好奇心大起,连自己眼下的处境都忘了,伸出手去拨弄那枚铃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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