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五(1/10)  红尘末路首页

关灯 护眼     字体:

上一章 目录 下一页

众人休憩一夜,第二日清晨便预备找下山的路。然而临行清点人数,兵将一个不少,太常寺少卿却不见了踪影。赵元衡派出去找他的人渐渐都回来了,均是一无所获。一名士兵担忧他遭遇了不测,不料刚说出口,即听赵元衡骂道:“此人早有异心,现在悄悄离开,指不定就是独自寻求生路去了。哼,身负王命,却如此不忠不义。若是让我抓住了,就算这山中的怪物不杀他,我也要好好教训他一番。”

这边的热闹惊扰了郦王,听过赵元衡的禀报后,郦王的近侍啊了一声,忙道:“天明时龙少卿醒了,说是山中妖气重,他承受不住,想独自调息静养几个时辰,三殿下容许了。如今时候尚早,将军且等等吧。”

赵元衡难掩不悦:“休息了整整一晚上还不够?真正流过血、受过伤的将士们都能赶路,他一个没有出半分力的人,倒娇气起来了。”

那侍从只是陪笑,并不反驳,倒是郦王蹙着眉道:“昨日若没有龙芝,我根本无法从林中脱身,这样都不算是出力,那怎样才算?龙芝年纪小,又自幼成长在宫中,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,赵公不要对他太苛刻了。”

这还是他头一次端出亲王的架子,用这般严厉的语调说话。赵元衡一怔,这才想起郦王与龙芝有总角之谊。他是天子近臣,向来深受赏识,跋扈惯了,面对太子尚能不假辞色,唯独不敢在郦王面前太放肆。闻言只好低头叉手,应了声“是”。

他们这厢正在交谈,那厢龙芝已再度踏上了那座古观的长阶,穿过庭院,站在了破败的大殿门前。

没想到白天的道观与夜晚全然不同,草木芊绵,庭中几株梨树花色如银,灿灿开了满枝。远处竹林苍翠,时不时传出宛转的鸟啼,尽管杂乱,却有一番天然的生机。这景象略微给了龙芝一点安慰,他一手按在胸前,感觉那颗扑扑乱跳的心安定些了,这才屏息凝神,推开紧闭的殿门。

殿中空空荡荡,依旧很昏暗,士兵们昨夜燃过的火堆,铺地的干草尚在原处,只是不见一个人。是走了还是不在?龙芝扶着门框,小心地迈过门槛。

不料他的脚尖刚触地,便听一人道:“我说过,我觉得你们很碍事吧?”

龙芝专注得过了度,闻声整个人都抖了一下。循声找去,半晌才发现说话的人倚坐在大殿最深处,与他昨夜挑选的地方一模一样。那里太暗了,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。

他问:“阁下能不能与我谈谈?”

“不能,”对方拒绝得很快:“除非你是来找死的。”

真凶,龙芝在心中叹了口气,又凶又无礼。

不过妖怪讲起话来,和人并没有任何不同。龙芝胆子大了些,扬声道:“妖怪也需要道观的庇护吗?”

原来那妖一直是闭着眼的,他刚说完,立刻被一双金黄澄亮的眼睛盯住了。对方目光锐利,很专注地看他,仿佛只要龙芝一动,立即会受到袭击。没人能在这样的逼视下不落荒而逃,龙芝也想逃,可眼下的境况不容许——横竖都是一死,被火焰瞬间烧成灰,总比被妖鬼四分五裂好些。他深吸一口气,抽出一把匕首,抵在自己腕上,直视前方那双眼睛:“昨夜你只是赶我们走,却不肯在殿中杀人,你也知道这里溅血会有怎样的后果,对么?”

对方怔了怔,旋即一哂:“就凭你一人,恐怕把血流干了也不够。”

“我的血和常人不一样。”龙芝稍稍施力,几滴血珠从他雪白的腕上渗出:“不信就试试?”

那人起先没有动作,等到龙芝一滴鲜血坠落,他脚下的地面忽然亮起几道暗纹,颜色朱红,形似前朝古老的文字。不待第二颗血珠落下,他的面上便刮过一道疾风,有只滚烫有力的手攥上他的腕子,拧掉匕首的同时将他拉近,龙芝眼中映出对方的面庞:“你到底是什么东西?”

对方的力气奇大,龙芝只觉腕骨都快碎了,一面挣扎一面道:“放开我!”

“现在倒懂得害怕了?”妖冷冷地盯着他:“既然敢拿性命要挟我,就要做好死在这里的准备。”

龙芝挣脱不开,索性倒豆子一般说道:“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,也不过是个被怪物追得走投无路的生灵罢了。我既知道了这道观的秘密,就有办法毁了它,即便你烧干我的血肉也无济于事。若没了阵法的庇护,你的下场恐怕比我好不了多少。”

不料对方听罢,竟放声大笑,那双流金溢彩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畏惧:“好啊,那我就先杀了你,再等着我的下场,看看是不是如你所说的一样。”

他的另一只手掐住了龙芝的颈项,生生将他提了起来。对方是真准备杀人的,龙芝脑中嗡嗡作响,想呼吸却又不能,拼尽全力,终于挤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话:“我……我能帮你。”

“我知道你是谁。”窒息让他眼前腾起了淡淡的赤色,每吐出一个字,口腔中都泛出浓郁的血腥气:“裴隐南,相信我,我是愿意帮你的。”

听他唤出这个名字,眼前的人似有所感,手上的力道松懈了些许。然而仅是短短一瞬,对方眼底的迟疑消散了,再度收紧手指,讥诮而轻蔑地开口:“帮我,就凭你?”

龙芝再也无法忍受,垂在身侧的手悄然聚出法力,预备打向对方。可是等不到他行动,颈上的力道突然松懈了,眼前这名高大凶狠的妖怪脸色骤变,呕出了一口鲜血。在龙芝警惕而疑惑的审视下,对方摇摇晃晃,犹如一座倾倒的山峦般,沉沉倒向了他。

龙芝猝不及防,根本承受不住对方的重量,随他一齐跌倒在地。覆在身上的这具躯体坚实滚烫,简直像堵余烬未熄的墙,龙芝费力地将他推到一边,捂着喉咙咳出了满眼的泪雾。尽管早在来道观之前,他就做好了被这妖怪刁难的准备,却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不可理喻。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,龙芝气愤难平,见对方的手仍搭在自己胸前,便恶狠狠地将那只手拍开,顺道在对方手背上留下了五道血淋淋的印子。

原来人在昏迷中也会觉得疼,裴隐南蹙起眉头,手指动了动。龙芝立刻警觉地避到一边,等待半晌,见对方并没有其他动静,这才慢慢凑上前,认真地审视他。

近距离端详这张脸,比昨夜的惊鸿一瞥更加令人惊心。对方有极妍丽的眉目,眼尾深而上扬,被密密的睫毛勾勒出一道分明的弧度。这样一双眼睛长在一个男人脸上,原本是有些不适宜的,可他鼻梁下巴的轮廓却硬朗瘦削,合在一起就成了柄杀气凛凛的艳刀,就连正视他的锋芒都需要勇气。

野史中记载裴隐南曾以女子之身迷惑君主,以致天子沉溺于色相,最终王朝倾覆,天下大乱,龙芝从前总觉得人的妍媸并没有太大分别,只把这则故事当作笑话看。如今真见了裴隐南,才觉得这故事可能不是前人胡乱捏造,这只妖是有倾国倾城的本事的。不过他方才还咄咄逼人,一转眼就成了这样,难道他真如自己猜想的一般,受了很严重的伤?

他试探着碰了碰对方的睫毛,触手轻柔,似鸟的绒羽,裴隐南没有反应。

龙芝的胆子大了些,握住裴隐南的左手,凝神闭眼。一丝似有若无的莹白流光从他指尖淌出,潜入对方经脉中。

刚刚窥探到几分情状,却有一阵极为霸道凶悍的法力陡然袭来,不仅击退了龙芝用来查探伤情的神识,还反客为主,侵入龙芝脑内,震得他头痛欲裂,忙不迭松了手。他睁开眼,毫不犹豫地解下对方的腰带,将衣襟一把扯开,继而低低抽了口气。裴隐南结实宽阔的金褐色胸膛上有这样多的伤痕,深的浅的,长的短的,最旧的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痕迹,而最新的血迹未干,简直触目惊心。妖多多少少都有些自愈的本领,像裴隐南这样垂名竹帛的大妖应该更擅于此道才是,可他的情况已经糟糕到连这样的小伤都无法治愈了。

除去小腹上的一处抓伤外,裴隐南胸前还有三枚并列的血洞。看着很小,可是极深,周遭撕裂的皮肉隐隐泛出青紫色,制造伤口的武器应该附有剧毒。人是造不出这种毒素的,伤他的是妖。龙芝盯着这道伤口,不由想起自己在志怪中读到的片段——裴隐南凶残成性,不仅杀人,甚至连同族都不放过,丧生在他手下的妖怪不计其数。因此想要诛灭他的除了降妖除魔的道释门人,还有妖怪。龙芝看过数不清的有关裴隐南与妖怪争斗的故事,但没有妖能够战胜他,就连人也不能,尽管写故事的人不愿意承认。

然而他已经消失很久了,久到世人渐渐遗忘了这个名字,连龙芝也以为他死了。像他这种凶恶又锋芒毕露的妖怪,几乎没有善终的可能。龙芝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够遇上他,不知是不是有那群妖鬼做衬托的缘故,这名凶名远扬的大妖看起来远不如笔墨形容得那样可怕。

岂止是不可怕,眼下裴隐南静静地躺着,放在不知情人的眼中,这副毫无防备的模样甚至是可爱的。龙芝看了他许久,再度伸出手,轻轻捏住对方修长的脖颈。触手的肌肤温软细腻,令人意外的脆弱,仿佛连他都可以捏碎。龙芝一时有些徘徊不定,是杀还是救?若是救了对方,根据此妖先前待人的态度来看,自己非但得不到感激,反而可能会遭到他的报复。可要说杀他,成百上千年过去了,那么多威名赫赫的方士妖物面对裴隐南都铩羽而归,只凭自己这双手,能够要他的命吗?

将近隅中了,龙芝依旧迟迟未归。郦王等得颇为焦急,正打算让赵元衡亲自去找人,忽听士兵来报,说龙少卿回来了。他连衣冠都来不及整理,抢在仆从之前出了山洞,看见一人缓缓从林中行出,头戴幂离,衣衫洁白,果然是龙芝。

不知为何,龙芝走得很慢,向他行礼的动作也有些迟钝,礼毕才道:“劳三殿下与诸位久等了。”

他的嗓音也是喑哑的,透过幂离白纱,郦王这才发现龙芝脸色灰败,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,不由一惊,低声问道:“你怎么了?不是说去静修么,为何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。”

龙芝道:“出了些意外,调养几日就好。“

郦王仍旧不放心,见龙芝步伐不稳,便扶着他一同走进山洞,蹙眉道:“莫非……莫非是因为我?昨日你救了我,所以……”

“与三殿下没有关系。”龙芝轻轻挣开他,冰凉的五指在他手背上一按:“那日的事,也不要再提了。”

早春天寒,龙芝衣衫单薄,行路时不觉得有什么,待坐到火堆旁时,才发觉自己在打寒颤。他忍不住朝火堆挪近了些,蓬勃橙亮的火光几乎燎到他的脸颊,带来一抹鲜明的温度。龙芝将下巴搁在手臂上,回想起前日的雨夜。那时他站在人群中,看见漫天黑焰在裴隐南面前燃起时,脑中第一个浮起的念头并不是惊慌或恐惧,而是温暖。正如今天裴隐南倒在他身上,他率先感知到的也是对方的体温。那种热度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,母亲没有,老师也没有,这样的温暖出现在寒冽的天气里,无论来由有多不祥,总是会给人一些安慰的。

有双手伸过来,仔细地理好他的衣摆,同时道:“离火远些,当心烧着衣服。”

顺着那双手往上看,是郦王。对上龙芝的视线后,对方笑了笑,又问:“要用点干粮吗,还是想吃点心,我这里都有。”

“多谢三殿下。”龙芝恹恹地别过脸,闭着眼道:“我身体疲倦,什么都不想吃。”

赵元衡的声音忽在两人身后响起:“大王,将士们都休息够了,您打算何时出发?”

郦王看了龙芝一眼,迟疑道:“此时雾气正浓,道路难以辨清,还是等午时过后再说吧。”

赵元衡有些为难:“这山中处处古怪,臣怕停留得太久,会招来妖邪觊觎。”

“毫无准备地前行,更可能会遇上妖怪。”龙芝忽然出声:“倘若再撞上那些吃人的怪物,将军可有应对的办法?”

赵元衡原先就看他不惯,听见他这番状似刁难的言辞,顿时冷着脸道:“眼下粮食尚足,人手折损得并不多,再不趁机放手一搏,还要拖到什么时候?龙少卿应当没有打过仗吧,粮草短缺,性命难保,正是军中最容易发生变故的时候。届时要是波及大王,即便龙少卿有十条命,恐怕都不足以赎罪。”

龙芝道:“莽撞地带着大王涉险,就不算过错了吗?”他慢吞吞地起身,理了理衣冠,复对郦王行礼,垂首道:“请三殿下给我一天的时间,我会尽我所能,为殿下想出一个万全之策。”

郦王待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,正打算开口,赵元衡却抢在前面道:“若一天过去,你没有想出办法又当如何?”

龙芝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,淡淡笑了笑:“没有想出办法,那便是诸位命中合该有此一劫,我已经尽力而为了。”

郦王不愿听他们争执,扶着额角道:“好了,赵公,龙少卿不是信口开河之人,他说留一日,就留下吧,指不定龙少卿就想出了什么好法子呢?”

赵元衡不敢反驳,只得答应了,不过应声时微微抬头,目光阴沉地盯了龙芝一眼,显而易见的警告。

龙芝不予理会,在山洞休息了一日后,这天夜里,他又悄悄起身,绕开熟睡的郦王走到洞外。

守夜的副将向他行礼,疑道:“夜里凶险,龙少卿要去哪里,可要我们护送?“

看他的神情,分明一点都不想随行。龙芝笑道:“我就在附近静坐修行,不必跟随了,天亮后我自会回来。”

副将不疑有他,叉手恭送他离开。龙芝装模作样的在附近走了走,待士兵们不再关注自己,便掉了个头,穿过丛丛密林,往道观的方向去了。途中倒是风平浪静,不过夜间寂静,偶尔听见什么动静,都格外叫人胆战心惊。待推开道观大殿的门扉,看见卧在干草堆里的裴隐南后,他竟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。

裴隐南的睡势没有变过,显然在他离开后,对方就一直没有苏醒。难怪以他的修为,还需要藏身在这座道观里,若他晕倒在别处,恐怕早就被林中的怪物分食殆尽了。龙芝扶起他,让对方倚在自己怀中,往他唇上抹了些水。裴隐南呼吸急促了些,浓长的睫毛颤动,像是要醒了。

白日两人的交锋给龙芝留下了许多阴影,他想后退,可是来不及了。那双金黄的眼睛睁了开来,尽管殿内没有光源,依旧不影响它的纯澈明亮,像镜子,原本空无一物,照见什么就是什么。龙芝被这双眼睛攥住,一时不知所措,只管像对方一样,直愣愣地盯着他看。

警惕与杀意在裴隐南眼中一掠而过,可他最终没有动,只是说:“别缠着我,你的生死与我无关。”

龙芝立刻道:“那你的生死呢,你连自己都不管了?”

裴隐南笑起来,为他的无知和无畏:“年纪不大,夸海口的本领倒是出类拔萃。你连外面的那些怪物都对付不了,拿什么干预我的生死?”

龙芝一言不发,伸出手开始解对方的衣带。裴隐南忙架住他,颇为不悦地警告:“不想活了?“

“我可以的。”龙芝急于证明自己,一只手不断挣扎:“你身上的伤,都是我治好的,我没有夸口。”

裴隐南这才明白他的意图,略微运气在体内游走一周,不由一怔。他松开龙芝,隔着衣衫在自己受伤的几处按了按,果然大多都愈合了,连疤痕都没有留下。不仅是外伤,就连折磨了他数个月的内伤都痊愈得七七八八。他不是普通的小妖,能伤他的也不是平庸之辈,这些即使在他全盛之期都需要花几天功夫治疗的伤势,竟在一夕之间就被治好了。

“你是怎么做到的?”

见对方审视自己的神情变得严肃,不再拿他当年幼的小猫小狗对待,龙芝难免有些自得,毕竟他面对的是位活了数千年,至今战无不胜的大妖。他抓住裴隐南的手腕,把自己的法力传进对方体内,示范给他看:“就是这样,一点都不难。”

其实他没有说实话,治疗裴隐南比救活郦王棘手多了,他几乎抽干了自己的法力,还因此遭到反噬,心口时不时就会抽痛。可他不愿对方再质疑自己,这是他唯一能够活下去的机会,他必须抓住。至于究竟能不能治愈,龙芝坚信以自己的能力,一日治不好,可以治十日,即便百日也没有关系。死人尚能在他手上复生,何况裴隐南只是重伤而已。

证明过后,他正想把法力收回,不料裴隐南突然反手扣住他,他的法力登时失控,不要命一般往对方体内涌去。龙芝的丹田原本就空无一物,根本无法承受如此的索取,他变了脸色,拼命地去掰对方的手指,可他的力气对上裴隐南,简直是蚍蜉撼树,完全阻止不了对方。

宛如一把尖刀在肺腑中搅动,龙芝疼痛难忍,在求生欲的驱使下,竟一口咬在裴隐南手腕上。他咬得极狠极深,裴隐南却纹丝不动,眼睛里甚至有天真而愉快的笑意。待龙芝气若游丝,齿关渐渐松懈,他才松开手,那阵致命的牵引力也终于消散了。

龙芝大口大口地喘息,坐不稳,只能半伏在地上。有汗沿着他的鬓角滑落,他没有力气去擦,仅是仰起头,恨恨地瞪着裴隐南。

裴隐南回以微笑:“这样看着我,是觉得我忘恩负义吗?”

他俯下身,迫近龙芝的眼睛,认真地告诉他:“搭救一只困兽,它并不会感谢你,也不会给你礼遇。野兽只会想方设法地汲取你的力量,直到你对它再无用处为止,你要是想保住性命,就得学会离它们远一点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手下留情?”龙芝反问:“不是直到对你再无用处为止么?”

裴隐南嗤道:“没有谁会特意踩死一只蚂蚁,想让我杀你,再活个千百年再说罢。”

说话间,大颗大颗的血珠沿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腕淌下,打在他的衣袖间。裴隐南稍一打量,一圈鲜血淋漓的牙痕。他不以为意地笑了,又道:“不过作为一只蚂蚁,你的牙口倒很厉害,往后多加修炼,能为不可限量啊。”

明明是夸奖的话,偏偏听起来阴阳怪气,龙芝在朝堂上见惯了大臣们的唇枪舌战,因而并不放在心上,仅是去抓对方的手腕。裴隐南避了避,但等他再伸手,还是让他抓住了。龙芝抽出仅剩的一点法力,凝在指尖涂抹对方的伤口,那只是很浅显的外伤,不怎么费力就能治好。

裴隐南默许了他的自作主张,但不看他,百无聊赖地坐着,另一只手时而拨弄缀在卷发上的小小金珠。

龙芝忍不住道:“我听说这珠子……”见裴隐南目光投向自己,他却改口:“没什么。”

“人让我讨厌的一点,就是不够利落。”裴隐南淡淡道:“话爱说一半,做事也爱遮遮掩掩,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。”

龙芝道:“和他们一样,是因为自幼起身边就只有人。若是一个人蒙受野兽的抚养长大,说不定就会变成一只兽。”

裴隐南似乎不认同,可不说为什么,仅是嘲道:“你年纪太小了,什么都不懂。”

“我说得哪里不对,”龙芝看着他,十分认真地请教:“你见过被兽养大的人吗?”

对方不耐烦敷衍他,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:“你该走了,若是再聒噪下去,我也不介意亲自送你一程。”

裴隐南的“送一程”,显然不是送他走几步路那样简单。但此刻龙芝听到对方的威胁,一点都不感到害怕惊恐,和对方聊了许久,他发现裴隐南全然不像传说中那样暴虐嗜杀。裴隐南虽有人的外貌,可人的躯壳里住着的仍是一只兽,兽都是直白而残忍的,只说想说的话,只做让自己高兴的事。

龙芝不打算惹恼他,应道:“好,我马上离开。不过在走之前,我想和你谈个条件。”

裴隐南眉头抬了抬,打量他的眼神很轻蔑,仿佛在说:“你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。”

“我能让你活下去。”龙芝的嗓音轻柔,却很笃定:“你的伤势,不管花多久,不管耗费多少力量,我都会治好。不过作为交换,请你答应我两件事。”

回到道观时,赵元衡一脸恍惚,显然没料到自己还能再度踏进这座大门。兵将们重新占据了大殿,走进走出,打扫整理,这次因为是白天,连同边上几间厢房都清理了出来。郦王单独住东边最为宽敞的一间,他原本想邀龙芝同住,却被龙芝拒绝了。龙芝与郦王的几名近侍分到了旁边的厢房,赵元衡与他的副将们住在另一侧,那边房屋破损得格外严重,屋中潮湿,显然是落进了前夜的雨水。

近黄昏才将一切都安置完毕,草草应付过晚膳,近侍在房内燃起一支蜡烛,各自做着自己的事。房间的布置很简陋,连床榻案几都没有,在地上铺些干草,就算安卧之处了。龙芝照旧拣了个最靠里的位置,本打算坐下小憩一阵子,可刚闭上眼,便听见墙根悉悉索索地响个不停,似是有东西在挖掘什么。龙芝听了片刻,轻手轻脚地朝那里靠近,发现是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鼠露出了半个身子,正从墙根一处破损的小洞往里钻。

龙芝自小生长在宫中,很少见到老鼠,正看得入神时,身后忽然响起郦王的声音:“快来人哪,这么大一只畜生到处乱跑,你们竟一点都不知道,当的是什么差事?”

老鼠和龙芝皆被吓了一跳,前者慌忙缩回脑袋想逃跑,谁知竟被龙芝一手攥住,生生从洞里拖了出来。郦王见龙芝握着吱吱乱叫的老鼠转身,也被唬了一大跳,连退数步道:“龙少卿,你怎可空手抓这脏东西,快、快些把它扔了!”

侍从们慌忙上前,躬着身子恳求道:“是啊,龙少卿,这畜生就交给奴婢处理吧,别脏了您的手。”

老鼠在龙芝手上激烈地挣扎,想不到这么弱小的身躯,力气竟意外地惊人。就在它六神无主,扭头咬向龙芝的手指时,龙芝把它丢开了,老鼠一落地便迫不及待地要跑,却被龙芝一脚踩住尾巴,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得。这道把戏龙芝玩了数次,才依依不舍地对内侍道:“拿去罢。”

他都用手抓了,内侍们哪敢嫌脏,战战兢兢地用手捏着,活像捧住了一只恭桶。龙芝被他们的神情逗得忍俊不禁,一转头,发现郦王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,蹙眉道:“你还好吗,入山后日日不得安宁,是不是把你吓着了?”

想来在贵人们的眼中,徒手抓一只老鼠实在是件太出格的事。龙芝起身,一面盥手一面道:“我也是一时情急,不趁现在抓住它,待入夜后被它爬到身上,怕是要做噩梦的。”

郦王松了一口气,笑道:“怕什么,这么多人在这儿伺候,还愁抓不住一只老鼠吗。下次绝不可直接用手去捉那东西了,被咬伤怎么办?”

龙芝不置可否,一回身,却发现郦王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,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。他想了想,立在一边道:“三殿下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臣?”

“坐啊。”郦王拍了拍身侧的空位,微笑道:“不是有事才来找你,难得有空闲,我们一起聊聊天不好么?”

在最受天子宠爱的亲王与区区四品的官吏之间,向来没有好与不好,只有服从与不服从。龙芝没有不服从的理由,只得在对方身旁坐下,两人一问一答,倒也聊了好些时候。窗外橘红的夕照渐渐淡去,暗青的夜色浸透窗纸,几名歇在这里的近侍再也没有进门。龙芝朝门口望了望,一道人影子投在门上,是值夜的侍从。他不耐烦再应付对方,主动开口:“夜色已深,三殿下该安歇了。”

不料郦王伸了个懒腰,直接仰倒在干草堆里,说道:“那就歇下吧,我记得你打小就怕冷,此处又没有枕褥,两个人一起睡会好些。”

饶是龙芝,都被他的话吓了一跳,即刻拒绝了:“哪有臣下和王同榻的道理。”

“这有什么。”郦王莞尔:“就连阿耶,也常召自己看重的大臣彻夜长谈,谈完两人便同榻而眠,朝中都引以为佳话呢。难道龙少卿嫌我身份低微,或是形貌不堪,不配与你共卧一榻?”

烛火的微光照在他脸上,他的相貌是几位皇子之中最为出色的,年轻俊美,眉目温润,无论哪处都称不上“不堪”。可龙芝就是不乐意太亲近他,小时候如此,长大也不曾改变。他没有理会对方的玩笑,起身向郦王行礼:“三殿下身份贵重,恕臣不敢僭越。”

笑意渐渐从郦王脸上褪了下去,他的眼睛很像他父亲,可以春风和煦,也可以有重重冰峰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他道:“既然如此,那我便以亲王的身份命令你,留下来,留在我的身边,你还要拒绝吗?”

龙芝默然半晌,才重新坐在郦王身边,盘起双腿,摆出了静修的姿态。

郦王摇了摇头,也不再逼迫他,径自闭目睡去了。

不知过去多久,龙芝慢慢睁开眼睛,郦王已经睡熟了。平心而论,对方的睡相很好,没有乱动,也不会发出鼾声,然而就算是如此,依旧让龙芝难以忍耐。他掀开盖在膝上的外衫,轻手轻脚地起身,踏着薄霜般的月色,一路走到殿外的竹林中。

天寒时,天幕并不漆黑,是明净的灰蓝色,黯淡的残月挂在半空,孤零零的,没有星辰作伴。一道溪流将竹林分作两半,蜿蜒盘绕,环过林后的楼阁,溪水在夜色中泛出粼粼波光,宛如蛇的鳞片。龙芝沿着溪流走了几步,发现还有一架小木桥横过两端,不过桥上的木材因为日久失修,已经有些残破了。他试着踏了上去,脚下发出吱呀几声,来到桥中央,这才发现对岸的竹林中站着一个人,正在看他。

说是“人”并不恰当,对方身形极挺拔,黑发黑袍,一对金眸在暗处格外明亮。青色的夜雾挂在他的衣角发间,金珠闪烁,衬得他如同一个在夜里现身的艳鬼,是裴隐南。

他手上似乎拿着什么,龙芝下意识地瞥了两眼,没想到对方直接将手中的东西掷了过来,抱起双臂道:“想要就拿去罢。”

那物咕噜噜地滚到龙芝脚下,白惨惨的一颗球,翻转时露出一张利齿森森的大口,竟在缓慢地张合。龙芝心头一震,想也不想就抬脚,把这颗头踢进了溪水中。对方被他的反应逗笑了,道:“仅是一颗头而已,有什么好怕的?”

“是你突然扔过来。”龙芝不悦地反驳:“平时我才不怕。”

裴隐南点点头,也不再搭理他,转身就走。龙芝忙追在他身后,跟了一段路,对方回过头,语气很凶地制止他:“不许跟着我。”

龙芝振振有词:“你伤势尚未恢复,我给你治伤。”

“给我治伤?”裴隐南打量他两眼,冷笑:“好啊,既然要治,不如今晚一并给我治好。要是你做不到,先前那两个条件也都作废了。”

这回龙芝不作声了,可依旧跟着对方,像是一条安静而倔强的尾巴。待到临近那座楼阁时,裴隐南陡然顿住步子,转过身来,脸色很阴沉。龙芝到底是害怕惹恼他的,见状立即后退两步,轻声道:“我不进去,就留在外面也不行么?”

裴隐南颇为费解:“你想让你的同伴进来,我允许了。他们如今都在这里,你不和他们待在一处,来找我做什么?”

“他们不是我的同伴。”

龙芝答得很快,一点都没有犹豫,说完看了对方一眼。裴隐南抬了抬眉,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,却道:“我也不是你的同伴。”

龙芝有点恼了,声线冷下去:“我从不认为你是,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。”



本章尚未完结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---->>>

">

上一章 目录 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