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肿倒是不肿,不过红得很厉害,连耳根到脖子根都是赤色的,像是施了一层浓妆。裴隐南被龙芝一双清透如水的眼睛盯着,看到他脸上真心实意的紧张,一时根本不知该答什么好,沉默片刻,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
不过他与裴隐南已有整整四天没有说过话,眼下难得有一点独处的时间,用来睡觉未免太浪费,于是主动开口道:“裴隐南,你累不累?”

说得倒很像回事,裴隐南轻笑一声,问他:“你的同伴都不管了?”

龙芝摇摇头,说道:“老师从前替陛下卜筮,据卦象所示,郦王受命于天,注定会成为下一任帝王。你若害死他,就是违逆天道,要受天谴的。”

火光在刀锋上盈盈跳动,映出一片澄澈而锋锐的杀意。然而被包围的妖脸上丝毫没有恐惧,反倒是众人被他环顾一圈后,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半步。觉察到裴隐南想要撤走托在自己背后的手臂,龙芝立即反手握住他,对他一脸认真地摇了摇头。

“那为什么要给我镜子?”说着说着,龙芝又变得气冲冲的:“既然答应了我,就不许言而无信,否则等我找到你,就纠缠你一辈子,让你想逃都逃不掉。”

话一出口,许久都等不到龙芝的回答。裴隐南以为对方被自己吓住了,正准备看一看他,谁知刚睁开眼,一具裹着春寒的柔软身躯倏然钻进他的臂间,亲密无间地压在他的胸膛上。单薄的外衣什么都藏不住,另一个人的体温,由背脊到臀的一段弧度,发间柔和的、清淡的一点梅檀香气。做了这样暧昧的动作,偏偏怀中的人一脸天真,无知所以无畏:“不是胡言乱语,你要是敢抛下我,我永远都不会放过你。”

“怎么,“裴隐南漫不经心道:“舍不得他们?”

时隔数日,他终于又回到这间厢房。龙芝坐在干草堆里,看着裴隐南燃起烛火,又折返到自己身前,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他。

因为同情,所以说不出冷嘲热讽的话,只道:“有什么好担心的,我从又不是没有杀过皇帝。”

“我被怪物追赶了整整一夜,数次都险些被它们抓住,死在它们手中。”说起这些时,龙芝身躯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,但他的语调依旧冷静,不紧不慢地陈述:“若不是因为这只妖,恐怕您此刻已经见不到我了。”

好像有点太过分了,龙芝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按了按那圈红痕,即见裴隐南蹙起眉头,冷冷地横了他一眼。

“这也不是我的真心话。”想不到裴隐南无比坦荡地开口:“以你的年纪和修为,却能救我好几次,已经很了不起了。”

见他拔剑,环伺四周的侍卫们也纷纷抽刀出鞘,挡在裴隐南身前。

“龙芝……是你吗?”他问得犹疑,连声音都是低低的。

龙芝有点怕他报复,嘴上却不肯服软,生硬地抛下一句:“是你先笑我的。”

他不退让倒好,他一让步,龙芝心中的委屈霎时翻了一番,刚止住的眼泪又浮了上来,摇摇欲坠地含在眼眶里。龙芝也知道自己这份任性不合时宜,可他对着裴隐南,竟有些像对着老师和母亲时一样,只一味地想要任性。光得到这句话还不够,他翻起旧账:“我才不信有人非要管一个‘麻烦’。”

龙芝道:“三殿下以为他会对我做什么?”

裴隐南究竟与他的老师不一样,包容与温和在他身上仅是昙花一现,很快就恢复成缺乏耐心的真面目。龙芝被斥得往后躲了躲,慢吞吞地从衣摆中伸出一条腿,给他看沾满鲜血和泥土的足底:“方才踩到一块石头,走不动了。”

一看见那斑斑锈痕,还有其上镌刻的铭文,龙芝即刻就认出了它的来历——正是那日赵元衡找来的那面残镜的另一半。

龙芝狐疑地偏了偏头:“真的么?”

裴隐南笑道:“这么怕我死啊。”

又近了几步,他们二人的情形映入郦王眼中,郦王的神情骤然变了,原有的愧疚迅速被愤怒与愕然取代。他喝退两名举着火把跟上来的近侍,再回身时,一张脸阴云密布:“你这妖物,究竟对龙芝做了什么?”

这念头莫名令人难为情,龙芝贴着对方胸膛的脸颊像被柔软的小刺扎了一下,忽然地发起了烫。他用手背在脸颊上贴了贴,被自己的体温吓了一跳,忙对裴隐南道:“你看看我。”

裴隐南反问:“不回道观,你还想回哪里?”

“若我说是假的,你是不是要在这里站到天亮?”

“那怎么能一样。”龙芝着急起来:“天罚降下的雷电,会撕裂经脉,灼烧心魂。你原本就受了重伤,要再被劈几次,恐怕连我都救不了你了。”

想到守在观中的郦王与赵元衡,龙芝便心生厌倦,不假思索地开口:“不如我们趁机下山吧,这里的怪物都不是你的对手,一定阻拦不了你。下山之后,我们就找个地方养伤,其他的事,就等痊愈之后再商议。”

铿然一声,郦王拔出佩剑,高声喝道:“站住!”

这人笃定龙芝不能拿自己怎么办,明晃晃地不把他的怒气放在眼里。可他忘了兔子发起急来也是会咬人的,何况龙芝不是兔子。下一刻,龙芝便支起上半身,恶狠狠的一口咬在裴隐南脸颊上,也是尖利的两颗小犬齿,深深陷进棕色的肌肤里。

龙芝再次红了脸,本预备替自己申辩几句,然而话到嘴边,却忽然改变主意,转而问道:“裴隐南,你为什么会来救我?”

这次终于让他得逞了,直到龙芝齿根发酸,气消了大半,对方都没有再反抗。龙芝慢慢松了口,看到裴隐南左颊上好清晰的一圈牙印,边缘鲜红,把一张花容月貌的脸都衬出了滑稽的意味。

裴隐南想挣开他,却被他抓住手指,紧紧攥在手心里,无可奈何道:“是要紧事,不能耽搁太久。”

“不。”龙芝道:“我累了,如今只想休息,希望殿下不要再来打扰我。”

头看他,满眼都是天真的、不讲情理的责怪与委屈。

裴隐南垂下眼,掩在密密长睫后的眼珠像两颗小小的月亮,好一阵后才答:“不是我想来救你。”

龙芝先前吹了一夜的冷风,如今陷在这副温暖舒适的怀抱里,连眼睛都要眯起来了,哪里肯离开。裴隐南推他,他干脆手脚并用地缠上来。若说原先他还对裴隐南留有几分防备,但对方将他从山洞中救出之后,这最后几分防备彻底烟消云散了。他有些像他的老师,可他既不像老师那般严厉,又有一张老师不具备的年轻美丽的面容,以致龙芝总忍不住想要亲近。

对方笑意不减,答非所问:“不肿。”

犹豫片刻后,他轻手轻脚地摸到裴隐南身侧,小声问道:“你会带我下山的,是不是?”

反反复复数次失败后,龙芝终于放弃入睡,盯着窗纸发呆。外面的天色已变作一片浅浅的灰,清脆的鸟啼从檐上传来,折腾整整一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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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隐南怔了怔,似是没料到龙芝会这般直白地问出口。头一次,在对视中是他先回避,答得有点蛮不讲理:“不能看吗?”

不等对方转身,龙芝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衣袖:“都这么晚了,不能明天再去么?”

“就一晚上。”龙芝很坚持,边说边拽着对方的手腕往回拖:“你也知道我现在没有法力,夜里这样冷,我一个人睡会冻死的。”

最终裴隐南回到了龙芝身边,却不理他,径自往草堆中一卧,连眼睛都闭了起来。龙芝目的达成,倒也不在意对方的态度,他找出两片残镜,将它们拼在一起。这镜子的确十分神奇,镜身一合,登时嗡鸣不止,迸出莹亮的清光。待到光芒消散,镜上的污渍与锈迹如冰雪消融,连破损的痕迹都不见了,锃亮如新的镜面映出龙芝讶异的面容。

这回轮到他说不下去了,明明“没想到你会看我”是那样简单的七个字,可一想到对方在看自己,或许还看过不止一次——龙芝的心又急促跳动起来,眼底发热,也不知在紧张什么。两人一时无言,神情都有些不自然,静默良久,裴隐南立起身,说道:“若你法力恢复,就先治好自己的伤。我还有些事要做,先走了。”

对着他一双平和而坦荡的,不含半寸锋芒的眼睛,郦王反而胆怯了,避开他的视线:“我……我只是……”

裴隐南道:“很好,那我今晚就将他们赶出去,还能清静一段时日。”

他认真得几乎到了严厉的程度,裴隐南听得颇为意外,一低头,恰好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。龙芝总爱这般看他,直白而纯粹的,完全是兽的眼神。这小妖怪自降世以来,怕是一个同类都没有遇到过,做人做得不尽像,做妖也做得乱七八糟,裴隐南几乎要同情他了。

他到底道行太浅,与这只活了上千年的大妖交锋,不过一个来回就输得丢盔弃甲,狼狈地从对方身上翻下去,背对着他道:“我要睡觉了。”

夹着露水湿气的寒风拂面,龙芝却一点都不觉得冷了。他被裴隐南抱着,身上被对方的外衫裹得严严实实,唯有一双搂住对方脖颈的手臂暴露在外。对方的体温与衣衫同时将他围拢,像是一团温和的、不会灼人的火。长久陷在这样的温暖里,龙芝全身都松散下来,舒服得昏昏欲睡。

对方握着他肩头的手没有立即松开,反而下滑几寸,指尖缓缓抚过他光裸的小臂,撩起一连串轻柔的酥痒。龙芝面红耳赤地看着身下的人,一口气悬在喉咙口,咽不下也吐不出。不料下一刻,裴隐南的手继续往下,若无其事地替他拢起散开的交领,揶揄道:“原来你还知道不好意思。”

层层衣料之下,清晰地传出了裴隐南的心跳,平缓的、十分令人安心的声响,一名性情如此桀骜的妖,心跳声竟如此温柔。龙芝听了片刻,不禁悄悄把脸枕上去,真奇怪,感知另一个人心跳的时候,仿佛自己胸腔之中的震动也被同化,他们好像在共用同一颗心。

这回答是让龙芝始料未及的,他立刻直起身子,抓住对方的衣襟:“不可以,你不能干涉他们的生死。”

裴隐南便来掰他的下颌,想要捏开他的齿关。龙芝无处躲避,干脆把对方一条手臂都抱进怀里,耍赖似的,死死搂住不放。

龙芝下意识地抚过被妖鬼抓伤的手臂,却答道:“没有。”

“廊上?”龙芝对他的后半句充耳不闻,微微侧着头看他:“你偷看我啊?”

即便早就知道了他的遭遇,如今听龙芝亲口说出来,仍令郦王愧疚难当,道: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是我无能,不能亲自己来救你,你受伤了么?”

“不要,我又不是没穿衣服。”

这是龙芝第二次看见他这样笑,眼睛都笑弯了,露出两颗尖利小巧的犬齿,可爱又可恶。当然,龙芝是不肯承认可爱的那一部分的,只以为自己受到了嘲讽,不悦道:“我的问题很好笑吗?”

不料眼前的妖根本没有回应他质问的打算,宛如没有看见他一般,漠然地与他擦身而过。

远远地,能看见通往道观的石阶了。有人在大门前举着火把,摇曳不定的火光下,一道人影凝在阶上,若不是风时不时拂动他的襟带,他几乎与檐下的一根廊柱没有任何区别。待到裴隐南抱着龙芝走近后,那根廊柱倏然动了,步履匆匆地迈下长阶,却又在数步开外停住,龙芝隐约辩认出对方的面容,果然是郦王。

两人视线交汇,裴隐南妥协了,抱着他转向郦王。

“你不是常坐在廊上——”说到一半,裴隐南顿了顿,却道:“若不想要,就还给我。”

龙芝又道:“我们还要回道观吗?“

他的手指冰冷,雪捏成的一般,就连脸色亦是如此,苍白而脆弱。似乎只要裴隐南不理会他,他这只可怜的小雪人,就要孤零零地在寒夜里融化了。

裴隐南看了看他,没有问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傻笑,不过龙芝猜想对方是知道的。这人嘴上待他十分刻薄,如若不是猜到了他的心思,早就该笑话他了。

“下去。”裴隐南低斥:“把你的衣服穿上。”

也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,青白的月光照在他身上,他湿润的鬓发与眉睫像是蒙了一层薄雪。

星河万里,月明如昼,林间的雾散了,两人沿着山坡一路向下,陡然踏入一片旷野。如今正是草木发荣滋长的时节,点点花色遍撒在浩荡的新绿中,人踏入其间,仿佛变成了坠入沧海的一粒珠子,极目所见唯有天地而已。

即使知道这是他的无心之言,他的纠缠也仅是纠缠而已,没有其他意思。裴隐南的心依旧震了震,以前所未有的严厉语调道:“不许胡言乱语。”

沉寂已久的道观仿佛感应到了什么,昏暗的正殿骤然灯火齐燃,神像被耀眼的金芒照亮。龙芝听见外面的喧哗,害怕再惹出动静会惊动郦王,忙找了件衣衫将镜子裹住,藏进行囊中。

龙芝被他的语调气得牙根发痒,直想再咬他一口,又怕被教训,只能忿忿不平地闭上眼。然而不知是夜里寒冷,还是白日受过太多惊吓的缘故,龙芝身体明明十分疲倦,意识却迟迟无法松懈,他躺到半边身子都开始发僵了,依旧没有半分睡意。

裴隐南嗤笑一声:“你最好说到做到。”

抛下这样大胆又无礼的一句话后,龙芝便扯了扯裴隐南的衣袖,示意他离开。郦王与一群鸦雀无声的士兵渐渐被他们抛在身后,待裴隐南踏进无人的庭院时,龙芝再也忍不住,伏在对方肩头闷声笑个不住。真想不到被拒绝的郦王神情会如此滑稽,说是目瞪口呆都不为过,先前与他同行的每一日,龙芝都想将这句话说给他听,只是没想到当真有机会能说出口。他也是直至此刻才知道,顺从自己的心意是那样痛快的一件事。

“我来是因为你自己。”裴隐南亦在此时低头看他,目光冷淡而温和:“你想活下去,所以我来了。”

“当然。”龙芝收紧搂住他脖颈的手臂,承认得很坦然:“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在意我性命的人,我要好好保护你。”

他的眼神和语气和语气一样凶,咫尺之间的距离放大了情绪,龙芝心生怯意,但又觉得松口太快没有骨气,依旧咬着不肯放。

那条抱在怀里的胳膊突然抽出来,手指用力撬开他的嘴唇,指尖勾起他的上颚。龙芝只来得及发出“唔——”的一声,一侧的犬齿就被裴隐南捏住了。对方迫使他抬头,检查那颗小小的尖牙一番后才道:“这么记仇,我还当你真的只有两三岁呢。”

聚在月亮旁的云堆骤然散了,漫山的草木伏低,细密的沙沙声不绝于耳,如一阵轻柔的雨。一绺长发从裴隐南耳背散落,擦过他颊上那枚滑稽的牙印,在他衣襟上飘拂不定。龙芝替他捉住了,乌溜溜的一小把,令他想起那根柔软的尾巴。

龙芝的手指有一瞬的僵硬,那缕长发从他指缝中滑脱,垂在裴隐南脸侧。

“嘶——”裴隐南抽了口冷气,低声斥道:“你是狗么,松口!”

“嗯?”对方不解其意,低头问道:“什么?”

自他与龙芝相识以来,龙芝从来都是束带矜装,冠服端整的。他由礼官抚养长大,自己也早早地成了礼官,行止仪容挑不出一丝错处。然而就是这样恪守礼仪的龙芝,如今竟被这妖物轻浮地抱在怀中,身上披裹着一袭显然不属于他的宽大黑袍。散下的浓密黑发遮不住他雪白的肩颈,那双搂在妖物颈上的手臂——简直荒唐、欺人太甚,郦王被直冲而上的怒火烧得头脑昏沉,一手不知不觉搭上了腰间的佩剑,手背青筋凸浮。这一刻,他甚至生出了和裴隐南搏命的决心。

龙芝迟疑道:“不是不能,只是我没有想到……“

他抚了抚雕作兽形的镜纽,讶然道:“你怎知我在找它?”

郦王勉强挤出一点笑意,又迟疑地扫了裴隐南一眼:“那就好,不过你与他……你的模样……”他吞吞吐吐的,碍于礼教,不好说得太露骨,良久叹了口气:“罢了,稍后你来我房中吧,我让人为再为你备置一套衣物。”

裴隐南长长的睫毛动了动,却没有睁眼,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。

“不想管了。”龙芝语气冷淡而敷衍:“我连自己都无法保全,还怎么管别人。”

那件草草披在龙芝身上的衣衫并不合体,穿着它的人动作一大,襟口就歪歪斜斜地滑落,露出一段清瘦洁白的肩颈。裴隐南不慎握了上去,手指霎时陷入绵腻柔滑的肌肤里,尚未来得及松手,反倒是龙芝身躯颤了颤,脸先一步红了。

“还好。”

裴隐南怔了怔,这样一双眼睛,竟比千军万马更难抵御。还能怎么办呢,开玩笑开成了这样,他只得负起全部的责任,一边替龙芝拭泪一边道:“罢了,死缠烂打的人是我,非要管你的也是我,这样说你可满意了?”

龙芝惴惴道:“我的脸是不是肿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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