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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,天都快亮了。

身后很久都没有动静,只能听见浅浅的呼吸声,是睡着了么?龙芝实在无聊,偷偷翻过身,往裴隐南身边凑近了些。灯在不久之前熄了,一片朦胧中,对方的轮廓就像是雾中起伏的山峦,依稀只见挺拔笔直的鼻梁,优美秀致的半个下巴。因为不清晰,反而愈发引人遐思。他又往前蹭了蹭,手肘陡然陷入一片柔软,仿佛压入了锦缎堆里。

他低下头,才发现自己压住的是裴隐南的头发,几枚串在发上的金珠闪烁不定,十分玲珑可爱。

就在龙芝专注地拨弄那几颗珠子,颇为乐在其中时,突然伸来一只手,牢牢扣住他的腕子。他轻轻“哎”了一声,立刻俯身去看裴隐南:“是我吵醒你了吗?”

纵使在夜色中,裴隐南的一双眼睛仍然莹然发亮,幽幽地盯了他半晌,才道:“没有。”

“你也睡不着?”龙芝索性往下一倒,半张脸枕着他的手臂:“为什么?”

自己半晌不睡,倒追究起了别人,裴隐南冷冷开口:“身边多了个爱动手动脚的小贼,不敢入眠。”

龙芝登时羞恼道:“还说不是被我吵醒的!”

裴隐南笑了笑,反问道:“那你呢,又为什么睡不着?”

龙芝摇摇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难得有一次,他们挨得这样近,裴隐南却没有推开他。龙芝胆子大了些,往对方怀里偎近几寸,把冻僵的双手贴在裴隐南胸前取暖。对方朝他睇来一眼,看眼神是不太乐意的,不过还是没有抗拒。

这人简直像只火炉一般,龙芝靠在他身前,突然记那片将无数妖鬼烧成灰烬的黑焰。若是自己也有这份能为,是不是就不用再惧怕身陷险境了?

他忍不住道:“裴隐南,你能不能把今天施的法术教给我?”

“什么法术?”裴隐南若有所思:“点灯的法术?”

他又在取笑他,龙芝轻轻踢了对方一脚,道:“是火,我见你用过两次了,怎样才能修成这种火焰,我都没听闻其他妖有这种本领。”

等了许久,他都没等到裴隐南的答复。龙芝不解地抬起头,发现对方侧着脸,两眼望着窗户的方向,不知在看什么。不知是月色还是晨光落在他的脸颊上,一片明净的白,将他的眼睛也映得沉静而空茫,许久后,他才将视线落回龙芝身上,笑道:“想学么?”

看着这双没有笑意的眼睛,龙芝嘴唇动了动,一个“想”字含在口中,半晌都没能将它吐出。

“这火其实是怨气炼化而成。”裴隐南一本正经道:“杀多了人,被怨气缠身,自然就会了。”

见龙芝听得瞪大双眼,满脸都是难以置信,他嘴角抖了抖,终于低低笑出声来。龙芝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,气得要打他。但手刚抬起一点,对方便转头看了过来,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对他眨了眨,挑衅一般。

龙芝反而打不下去了,悻悻抓住裴隐南一缕长发,给他看上面的一粒金珠:“有书写过这珠子的来历。”

裴隐南从他手中接过珠子,颇为疑惑:“来历?”

“说你每杀一个人,就在头发上串一粒珠子。”

龙芝又一次看见了那两枚雪白的小尖牙,裴隐南一面笑,一面不住摇头,好久才能说话:“若真如他所说,我头上恐怕要戴满这些东西了。”

“还说你用法术狐媚惑众,连皇帝都被你哄得不理朝政,荒淫度日。”

裴隐南脸色终于略微地扭曲了,屈指在龙芝眉心狠狠地敲了一下,教训他:“你整日都在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。”

撰写异闻的也有不正经的读书人,对于裴隐南这位史上留名的美人,自然不免大书特书,其中许多皆是香艳故事。龙芝以往看时一笑置之,如今却做不到那般淡然了,一想起那些描写裴隐南的淫言媟语,他便想要将它们一本一本地找出,用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。

想到这里,他又不禁有些委屈,他们都已经相熟到可以同榻而眠,而自己想要了解对方,却仅能依靠从前看来的捕风捉影的故事。不知何故,龙芝对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分外耿耿于怀,执着地又问:“是真的吗?”

裴隐南没好气道:“什么真的?”

“你有没有迷惑过别人?”他板起脸,迫近对方道:“就像书上说的,用一个法术就让他们爱慕你,为你神魂颠倒。”

其实龙芝也知道这说法很荒唐,若是裴隐南想要迷惑一个人,哪里需要什么法术。以他的姿容,一道眼波,一点笑意,就足以倾倒众生了。就连郦王带来的那些士兵,明知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妖孽,也不妨碍他们在他现身时看得目不转睛。

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良久,裴隐南倏然又阴森森地笑了笑,缓缓抬起手。龙芝以为对方要打他,慌忙往后一躲。不料裴隐南手腕翻转,一簇色泽艳丽的红光在他掌心亮起,旋即被他一弹指,不偏不倚地朝龙芝射来。

龙芝闪避不及,眼睁睁看见那缕红光没入自己的心口,消失不见了。

一瞬间,他读过的种种钻心剜骨,千奇百怪的恶毒术法一一在脑海中浮现。龙芝变了脸色,在自己身上摸索几下:”你对我做了什么?”

裴隐南道:“没有错,书上所说都是真的。如今你也中了我的法术,马上就要为我神魂颠倒,非我不可了。”

前面还说得十分严肃,然而讲到后半句,他似是自己都听不下去了,偏头避开龙芝的目光,脸红得连深色的肌肤也遮掩不住。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般,窘迫地,明朗地笑了起来。

“龙少卿?”

“龙芝,你还好么,龙芝?”

模糊的人声隔着门响起,龙芝懒洋洋地翻了个身,只觉面上滚热,有明晃晃的光投眼皮上,霎时将他的意识从梦中拽出。门扉又被拍了两下,外面的人唤得急切,是郦王的嗓音。他揉着眼坐起,窗外日头升得很高,照得厢房格外空旷,裴隐南早就走了。

一想起对方,龙芝的心又突突地急跳起来,不安、不解,像一头鹿闯入从未踏足的森林里。昨夜他催着裴隐南把那道荒唐的咒解开,不料对方不但不应,还趁他不备抬手覆在他的眼前。龙芝只觉两眼一黑,当即就失去了意识,现在醒来一想,实在是生气——这人有这份手段,早不用晚不用,偏偏要等他为另一件事紧张时才施展。什么神魂颠倒、非他不可,龙芝简直不敢去想自己若真变成那副模样,又要在裴隐南面前出多大的洋相。

“砰”地一响,像是有人在撞门,郦王急切道:“龙芝,你若是无事,就应我一声。否则我就要进来了。”

龙芝叹了口气,替对方开了门,说道:“我很好,三殿下这回放心了么?”

门外的人讪讪的,开口前忍不住先往屋子里望了望:“并非是我成心要打扰你,昨夜匆匆一面,我来不及确认你的状况,怕你在我面前逞强,受了伤也不肯说。”说着,又注意到他依旧披散的头发,脸颊上被干草压出的红印,蹙眉道:“昨夜一宿未眠吧,受了这样大的惊吓,偏偏身边只有一只不通人性的妖物。今夜你不如搬来我房中,有人作伴,聊聊从前的事,或许就能将所受的惊吓忘记了。”

难为他一位琼枝玉叶,却能想出如此一通温存体贴的话。可惜龙芝从前就不吃这一套,如今打定主意离开长安了,更加不为所动,只道:“我又不是小孩子,倒也没有害怕到这个地步。”

郦王笑了笑,忽然朝他伸出一只手,龙芝迅速一偏头,让郦王的动作落了个空。对方一愣,继而肃然道:“别动。”

然而等郦王第二次伸手,龙芝仍旧避开了。不过这次他似乎意识到什么,自己在发间摸了摸,果然摘下来一根干草。

郦王苦笑道:”龙芝,你在怪我吗?”

这话说得无头无尾,龙芝不解地抬眼看他,不明白话题怎么扯到了这里:“为何怪你?”

“怪我在你身陷险境时,没能亲自赶来。”郦王声音低下去,手抬了抬,又放了下了:“其实我是想去的,是赵元衡以性命阻拦,怎么都不肯放我离开。我也没有办法,龙芝,我担负了陛下的期望,臣子的期望,我这一条性命已完全不属于我自己了。若我是个平民百姓……一个闲散亲王也罢了,我拼死都不会放你一个人,龙芝,你相信我。”

龙芝听得愈发迷惑了:“在生死关头,临危自计,并没有任何错处,我怎么会因此怨怪你。”

这原本是他难得的一句真心话,谁知对方听后,非但不感到宽慰,反而露出一脸难过来,半晌吐出一句:“你真一点都不怪我?”

这人真奇怪,怪他也不好,不怪他也不好,龙芝有些不耐烦了,敷衍答道:“不怪,一点都不怪。”

说着又要关门,郦王猛地几步抢上前,强行将门扉撑开。

这一刻他的脸色颇为奇怪,一双眼睛阴郁深沉,似有千言万语翻涌其中。龙芝吃过对方的亏,因而立刻警觉起来,也定定地注视对方,预备他一有动作就马上躲开。

然而郦王要吃人似的瞪了他半晌,最后却道:“倘若是那只妖呢?要是那只妖也没有来救你,你会不会怪他?”

龙芝立即答:“当然不会,我不怪你,自然也不怪他。”

这个答案总算使郦王稍微满意了些,待他离去后,龙芝迅速合上门,背靠着门板,无措地、怔怔地立在原地。

他被狠狠吓了一跳,不是惊异于郦王的话,吓到他的是他自己。因为在听到对方提问的那一刹那,他猝不及防,什么都来不及细思,唯有一个念头清晰而肯定地浮上心头。

会的,若是裴隐南不来,他一定会恨他。

就连龙芝都说不清其中的道理。论身份,他是陪同郦王出行的臣子,而裴隐南与他的关系,仅靠几句口头之约维系着。郦王理应对他的安危负几分责任,可裴隐南完全不用受这一份约束。论情分,更是不可能了,将自身安危强行牵系在一个相识不足整月的对象身上,纵使再不明事理的人,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。

到底是哪里出了错,龙芝有些茫然,下意识地抚了抚心口。一定是那道咒文的影响,都怪裴隐南,自己不过问了他几句,他不愿回答就罢了,为什么要施下如此捉弄人的法术。害得自己一想起他,什么都觉得不对劲了。

原以为裴隐南这次外出和往常一般,第二日就能回来。可一连两天过去,这个人依旧不见踪影。他与裴隐南虽同为妖怪,可妖与妖之间,也有天渊之别。裴隐南可以在短短几个时辰之间找到困在山洞中的他,但失踪的人一旦换成裴隐南,他却是什么办法都没有。

龙芝困在道观中,身上的伤口又未愈合,这两日均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的。但近来他的运道实在不好,不仅找不到裴隐南,连母亲都不肯在他梦中现身。那个温柔平和,会露出笑容的她,与那日在他身上骤然迸现的力量一样,终究成了他心中一道无法勘破的谜题。

及至第三日午后,龙芝原本躲在廊下晒太阳,忽然听见前殿喧闹起来。他心中一动,只道是裴隐南回来了,待匆匆地赶过去,不料看到的是一群噤若寒蝉的士兵。他们前面是满身血污的赵元衡,他当啷一声将长刀还鞘,刀上亦有丝丝缕缕的血痕。几颗人头散落在他脚下,无头的尸体横在不远处,浓稠得发黑的血在地砖上漫出好大一滩,连砖间的缝隙都被涂成了暗红色。

赵元衡扭头看向他,一张溅上鲜血的面孔分外阴森:“龙少卿,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

龙芝根本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,他死死盯着殿中满地的鲜血,只觉一道寒意从后脑直贯全身,攥紧的掌心湿漉漉的,全是渗出的冷汗。下一刻,他推开众人,拖起一具尸体便往殿外走。赵元衡简直莫名其妙,待他搬到第二具,终于拦在他身前,问道:“这几人违逆军令,偷了存粮想要逃走,已被我当场处置了。你若看不惯,稍后自有人收拾这处,不必劳烦你亲自动手。”

“来不及了。”龙芝一把推开对方,厉声道:“现在就把这里都清理干净,一点血迹都不准有!”

赵元衡面现怒容,刚预备开口,却被一阵轻微细碎,如冰裂的声响打断。在这种地方,一丝一毫的异样都分外使人在意。他凝神听了片刻,视线转向高坐在神台上的塑像,眼睛倏然瞪大了。

那原本残旧的神像不知何时抖落尘土,焕然如新。然而在鲜艳洁净的陶土之上,竟有丛生的裂痕向下蔓延,片片碎屑雪片般下落,那双含笑的眼睛塌陷了,变成一双黑漆漆的空洞,使这张慈眉善目的面孔平添了几分狰狞。

终究晚了一步,龙芝木然看着神像以缓慢的、不可挽回的势头一寸寸塌陷,心头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下去,最终变成万籁无声的死寂。当初布下此阵的道士以半生修为作为代价,换得阵法维持数百年,不惧风霜雨雪,烈火寒冰。然而道法相生相克,没有什么是牢不可破的,要使这阵法毁坏也很简单,只要有足够多的血气,它马上就会失去效用——就如现在一般。

偏偏裴隐南此时不在,若是山中的妖鬼再找上门来,仅凭他们这些人,如何能够阻挡?

待神像塌去大半,一线清光蓦然从烟尘中亮起,与此同时,龙芝藏在腰间的铜镜也呼应般闪烁不定。那光芒越来越亮,连昏暗的大殿都映出了辉煌的意味。意识到那正是自己苦寻多日的阵眼后,龙芝神思一定,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大步上前,踏入一片耀目的光芒中。

光芒中心竖着一柄剑,形制古朴,剑身上有兽纹,与镜上的十分相似。这阵法历经百年,镇阵的铜剑却依然光洁锋利。龙芝看着它,不禁全身一轻,仿佛是在流沙中终于挣扎出半个身子,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
说到底,阵法能够屏退妖鬼,倚仗的还是布阵者的法力。接下来他只需趁着附在剑身上法力消散之前,将它引入铜镜之中,他们或许还有生路。

他半跪在剑身前,取出铜镜缓缓举起,将它贴上剑柄。

一切都很顺利,在龙芝引导之下,法力如流水般源源不绝往镜中涌入。就在龙芝屏息凝神,预备取出最后一点法力时,那崭新的铜剑蓦地嗡鸣数声,迸出道道裂痕。他没料到有这一出变故,尚未来得及反应,铜剑便伴着一道巨响碎成粉末,一团尚未被吸取的法力如烟尘般席卷而来,眨眼之间,就将他吞了进去。

在迷雾般的黑暗中,龙芝听见鸟鸣,清灵的,宛如泉水流动的韵律。慢慢的,雾散开了,眼前清晰起来,浮出大片明朗的金绿。同样是森林,可眼前这片与岐蒙山完全不一样,林叶疏朗,上方薄薄的天幕清晰可见。一名青年走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小道上,幅巾深衣,竟是前朝的打扮。一束日光斜打在他背着的铜剑上,剑鞘凸浮的祥云瑞兽纹样,依稀与藏在道观神像中的那把剑一模一样。

龙芝这才觉察到不对劲,先不说那男子怪异的衣装,自己看着他时,竟是居高临下的,仿佛浮在空中一般。再一低头,四肢应是在的,可与不在也没有多大的区别,因为他根本看不见它们。

莫非是引导法力时发生了事故,他被炸得粉身碎骨,才变成了现在的模样?龙芝被这想法吓了一跳,可若真是这样,自己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,这青年又是什么人?他试着移动身躯,整个人轻飘飘的,腾云驾雾般停在青年身前。

果然,青年也觉察不到他的存在,依旧埋头赶路。阳光很烈,对方一张晒得微微泛红的脸十分英俊,因个子挺拔,将一身灰扑扑的布衣也穿出了潇洒落拓的意味。打量他时,龙芝的视线无意撞上了对方的,整个人霎时像坠进漆黑的冰湖里,冻得打了个冷颤。对方有双让他害怕的眼睛,冷漠、清澈,没有半点人的七情六欲,比起人,他更像是把锋芒毕露的兵器。

忽然听见叮铃一声,龙芝循声找去,发现一挂碧玉铃铛正悬在青年的腰带上,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晃。

这是怎么回事,道观的铜剑,自己的碧玉铃,怎会出现在同一人身上?

龙芝满头雾水地跟着青年前行,直至对方走进深山,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。山中仿佛被大火肆虐过,原本的山光水色化为一片恐怖的焦黑,远处有抹鲜红色,似是未熄灭的火焰。空洞的风声从枯木林中传来,鬼哭神嚎一般。青年驻足看了片刻,蹙起眉头,继而利落地捏了道法诀。龙芝不知那是什么法术,只看见红光在他指上一闪,随即流星般窜入了枯木林内。

青年随着红光而去,龙芝犹豫一瞬,也跟在他身后,与他一同踏入这片毫无生气的森林。

走到深处,看见的不仅是枯枝残叶,还有成炭状的尸体。大大小小,飞鸟走兽,竟无一能够幸免。过了许久,那缕在林间穿梭的红光终于停了,青年同时突兀地停下步伐,抬手将背上的铜剑拔出寸许。龙芝随他的目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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